第一回 危邦行蜀道 亂世壞長城1(1 / 3)

大明成祖皇帝永樂六年八月乙未,西南海外浡泥國國王麻那惹加那乃,率同妃子、弟、

妹、世子及陪臣來朝,進貢龍腦、鶴頂、玳瑁、犀角、金銀寶器等諸般物事。成祖皇帝大

悅,嘉勞良久,賜宴奉天門。

那浡泥國即今婆羅洲北部的婆羅乃,又稱文萊(

浡泥、婆羅乃、文萊以及英語Bre均係同一地名之音譯

),雖和中土相隔海程萬裏,但向來仰慕中華。宋朝太平興國二年,其王向打(

即蘇丹,中國史書上譯為“向打”

)曾遣使來朝,進貢龍腦、象牙、檀香等物,其後朝貢不絕。

麻那惹加那乃國王眼見天朝上國民豐物阜,文治教化、衣冠器具,無不令他歡喜讚歎,

明帝又相待甚厚,竟然留戀不去。到該年十一月,一來年老,二來水土不服,患病不治。成

祖深為悼惜,為之輟朝三日,賜葬南京安德門外(

今南京中華門外聚寶山麓,有王墓遺址,俗呼馬回回墳

),又命世子遐旺襲封浡泥國王,遣使護送歸國,賞賜金銀、器皿、錦綺,紗羅等

物。遐旺王奏稱:小國後山,頗有神異,乞皇上賜封,表為一國之鎮。

成祖便封其山名為“長寧鎮國山”,親製碑文,並題詩一,詩曰:

“炎海之墟,浡泥所處。煦仁漸義,有順無迕。賢王,惟化之慕。

導以象胥,*來奔赴。同其婦子,兄弟陪臣。稽顙闕下,有言以陳。

謂君猶天,遣其休樂。一視同仁,匪偏厚薄。顧茲鮮德,弗種所雲。

浪舶風檣,實勞懇勤。稽古遠臣,順來怒趑。以躬或難,矧曰家室?

王心亶誠,金石其堅。西南蕃長,疇與王賢?矗矗高山,以鎮王國。

*文以石,懋昭王德。王德克昭,王國攸寧。於斯萬年,仰我大明。”

成祖皇帝的禦製詩文,便刻在浡泥國長寧鎮國山的一塊大石碑上。此後洪熙、正德、嘉

靖年間,均有朝貢。中國人去到浡泥國的,有些還做了大官,被封為“那督”。到得萬曆年

間,浡泥國內忽起內亂,《明史·浡泥傳》載稱:“其王卒,無嗣。族人爭立,國中殺戮幾

盡,乃立其女為王。漳州人張姓,初為其國那督,華言尊官也,因亂出奔,女王立,迎還

之。其女出入王宮,得心疾,妄言父有反謀。女主懼,遣人按問其家,那督自殺。國人為訟

冤。女主悔,絞殺其女,授其子官。”這位張那督的女兒為何神經錯亂,向女王誣告父親造

反,以致釀成這個悲劇,想必另有曲折內情,史書並未詳載,後人不得而知。福建漳州張氏

在浡泥國累世受封那督,頗有權勢。為國人所敬。華人在彼邦經商務農,數亦不少,披荊斬

棘,甚有功績,和當地土人相處融洽。費信《星槎勝覽》一書中記雲:“渤泥國……其國之

民崇佛像,好沐。凡見唐人至其國,甚有愛敬。有醉,則扶歸家寢宿,以禮待之若故

舊。”有詩為證,詩曰:“

浡泥滄海外,立國自何年?夏冷冬生熱,山盤地自偏。積修崇佛教,扶醉待賓賢。取信

通商舶,遺風事可傳。”

浡泥國那督張氏數傳後是為張信,膝下惟有一子。張信不忘故國,為兒子取名朝唐。

到張朝唐十二歲那一年,福建有一名士人屢試不第,棄儒經商,隨著鄉人來到浡泥國。

這人不善經營,本錢蝕得幹幹淨淨,無顏回鄉,就此流落異邦。有人薦他去見張信,想要謀

個生計。張信和他一談之下,心下大喜,便即聘為西賓,教兒子讀書。張朝唐開蒙雖遲,卻

是天資聰穎,十年之間,四書五經俱已熟習。那老師力勸張信遣子回中土應試,若能考得個

秀才、舉人,有了中華的功名,回到浡泥來那可是大有光彩。張信也盼兒子回鄉去觀光上國

風物,於是重重酬謝了老師,打點金銀行李,再派僮兒張康跟隨,命張朝唐隨同老師回漳州

原籍應試。其時正是崇禎六年,逆奄魏忠賢雖已伏誅,但在天啟朝七年之間禍國殃民,殺害

忠良,天下元氣大傷,兼之連年水旱成災,流寇四起。張朝唐等三人從廈門上岸,雇船西上

漳州。不料隻行出數十裏,四鄉忽然大亂,一群盜賊湧上船來,不由分說,便將那教書先生

殺了。張朝唐主仆幸好識得水性,跳水逃命,才免了一刀之厄。

兩人在鄉間躲了三日,聽得四鄉饑民聚眾要攻漳州、廈門。這一來,隻將張朝唐嚇得滿

腔雄心,登化烏有,眼見危邦不可居,還是急速回家的為是。其時廈門已不能再去,主仆兩

人一商量,決定從陸路西赴廣州,再乘海船出洋。兩人買了兩匹坐騎,膽戰心驚,沿路打

聽,向廣東而去。幸喜一路無事,經南靖、平和,來到三河壩,已是廣東省境,再過梅縣、

水口,向西迤邐行來。張朝唐素聞廣東是富庶之地,但沿途所見,盡是饑民,心想中華地大

物博,百姓人人生死係於一線,浡泥隻是海外小邦,男女老幼卻是安居樂業,無憂無慮,不

由得大是歎息,心想中國山川雄奇,眼見百未得一,但如此朝不保夕,還是去浡泥椰子樹

下唱歌睡覺安樂得多了。這一日行經鴻圖嶂,山道崎嶇,天色漸晚,他心中焦急起來,催馬

急奔。一口氣奔出十多裏地,到了一個小市鎮上,主仆兩人大喜,想找個客店借宿,哪知道

市鎮上靜悄悄的一個人影也無。張康下馬,走到一家掛著“粵東客棧”招牌的客店之外,高

聲叫道:“喂,店家,店家!”店房靠山,山穀響應,隻聽見“喂,店家,店家”的回聲,

店裏卻毫無動靜。正在這時,一陣北風吹來,獵獵作響,兩人都感毛骨悚然。張朝唐拔出佩

劍,闖進店去,隻見院子內地下倒著兩具屍,流了一大灘黑血,蒼蠅繞著屍亂飛。腐臭

撲鼻,看來死已死去多日。張康一聲大叫,轉身逃出店去。張朝唐四下一瞧,到處箱籠散

亂,門窗殘破,似經盜匪洗劫。張康見主人不出來,一步一頓的又回進店去。張朝唐道:

“到別處看看。”哪知又去了三家店鋪,家家都是如此。有的女屍身子*,顯是曾遭強暴

而後被殺。一座市鎮之中,到處陰風慘慘,屍臭陣陣。兩人再也不敢停留,急忙上馬向西。

主仆兩人行了十幾裏,天色全黑,又餓又怕,正狼狽間,張康忽道:“公子,你瞧!”張朝

唐順著他手指看去,隻見遠處有一點火光,喜道:“咱們借宿去。”

兩人離開大道,向著火光走去,越走道路越是窄小。張朝唐忽道:“倘苦那是賊窟,豈

不是自投死路?”張康嚇了一跳,道:“那麼別去吧。”張朝唐眼見四下烏雲欲合,頗有雨

意,說道:“先悄悄過去瞧一瞧。”於是下了馬,把馬縛在路邊樹上,躡足向火光處走去。

行到臨近,見是兩間茅屋,張朝唐想到窗口往裏窺探,忽然一隻狗大聲吠叫,撲了過

來。張朝唐揮動佩劍,那狗才不敢走近,隻是亂叫。柴扉開處,一個老婆婆走了出來,手中

舉著一盞油燈,顫巍巍的詢問是誰。張朝唐道:“我們是過路客人,錯過了宿頭,想在府上

借宿一晚。”老婆婆微一遲疑,道:“請進來吧。”張朝唐走進茅屋,見屋裏隻有一張土

床,桌椅俱無。床上躺著一個老頭,不斷咳嗽。張朝唐命張康去把馬牽來。張康想起剛才見

到的死人慘狀,畏畏縮縮的不敢出去。那老頭兒挨下床來,陪著他去牽了馬來。老婆婆拿出

幾個玉米餅來饗客,燒了一壺熱水給他們喝。張朝唐吃了一個玉米餅,問道:“前麵鎮上殺

了不少人,是甚麼匪幫幹的?”老頭兒歎了口氣,道:“甚麼匪幫?土匪有這麼狠嗎?那是

官兵幹的好事。”張朝唐大吃一驚,道:“官兵?官兵怎麼會這樣無法無天、奸淫擄掠?他

們長官不理嗎?”老頭兒冷笑一聲,說道:“你這位小相公看來是第一次出門,甚麼世情也

不懂的了。長官?長官帶頭幹呀,好的東西他先拿,好看的娘們他先要。”張朝唐道:“老

百姓怎不向官府去告?”老頭兒道:“告有甚麼用?你一告,十之*還陪上了自己性

命。”張朝唐道:“那怎樣說?”老頭兒道:“那還不是官官相護?別說官老爺不會準你狀

子,還把你一頓板子收了監。你沒錢孝敬,就別想出來啦。”

張朝唐不住搖頭,又問:“官兵到山裏來幹麼?”老頭兒道:“說是來剿匪殺賊,其實

山裏的盜賊,十個倒有八個是給官府逼得沒生路才幹的。官兵下鄉來捉不到強盜,擄掠一

陣,再亂殺些老百姓,提了級上去報功,了財,還好升官。”那老頭兒說得咬牙切齒,

又不停的咳嗽。老婆婆不住向他打手勢,叫他別說了,隻怕張朝唐識得官家,多言惹禍。張

朝唐聽得悶悶不樂,想不到世局敗壞如此,心想:“爹爹常說,中華是文物禮義之邦,王道

教化,路不拾遺,夜不閉戶,人人講信修睦,仁義和愛。今日眼見,卻是大不盡然,還遠不

如浡泥國蠻夷之地。”感歎了一會,就倒在床上睡了。剛蒙朧合眼,忽聽見門外犬吠之聲大

作,跟著有人怒喝叫罵,蓬蓬蓬的猛力打門。老婆婆下床來要去開門,老頭兒搖手止住,輕

輕對張朝唐道:“相公,你到後麵躲一躲。”張朝唐和張康走到屋後,聞到一陣新鮮的稻草

氣息,想是堆積柴草的所在,隻聽見格啦啦一陣響,屋門已被推倒,一人粗聲喝道:“幹麼

不開門?”也不等回答,啪的一聲,有人給打了記耳光。老婆婆道:“上差老爺,我……我

們老夫妻年老胡塗,耳朵不好,沒聽見。”哪知又是一記耳光,那人罵道:“沒聽見就該

打。快殺雞,做四個人的飯。”老頭兒道:“我們人都快餓死啦,哪裏有甚麼雞?”隻聽蓬

的一聲,似乎老頭兒被推倒在地,老婆婆哭叫起來。又聽另一個聲音道:“老王,算了吧,

今日跑了整整一天,隻收到三兩七錢稅銀,大家心裏不痛快,你拿他出氣也沒用。”那老王

道:“這種人,你不用強還行?這幾兩銀子,不是我打斷那鄉下佬的狗腿,這些土老兒們肯

乖乖拿出來嗎?”另一個嘶啞的聲音道:“這些鄉下佬也真是的,窮的米缸裏數來數去也得

十幾粒米,再逼實在也逼不出甚麼來啦,隻是大老爺隻得罵咱們兄弟沒用……”正說話間,

忽然張朝唐的馬嘶叫起來。幾名公差一驚,出門查看,見到兩匹馬,議論起來,說乘馬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