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 空負安邦誌 遂吟去國行(全書完) (3 / 3)

袁承誌向師父和掌門大師兄稟告要去相救李岩。穆人清沉吟道:“李將軍為奸人中傷,致闖王有相疑之意,這事若是處理不善,不但得罪了闖王,傷了咱們多年相交的義氣,而且引起闖軍內部不和,有誤大業。吳三桂引滿清兵入關,闖王正處逆境。你和李將軍雖然交情極好,諸事須當以大局為重。”黃真道:“師弟萬事保重。咱們做生意……”,說別這裏,突然住口,想起已做了掌門人,不能隨口再說笑話,一時頗覺不慣。袁承誌躬身應命,於是陪同紅娘子,率領何惕守、啞巴、洪勝海三人告辭。青青堅欲同去,說道在道養傷,過得幾天,也就好了。何惕守知她兀自不放心,一力攛掇,說她餘毒未清,隻有自己繼續治療,方能痊愈。袁承誌也隻得允了。崔秋山、崔希敏叔侄,安大娘、安小慧母女也求偕行。袁承誌走到阿九麵前,說道:“阿九妹子,你……你一切保重。”阿九垂下了頭不語,過了良久,輕輕的道:“我是出家人了,法名叫作‘九難’。”過了一會,又輕輕的道:“你也一切保重!”袁承誌一行十人離了華山,疾趨西安。各人為救李岩,日夜不停,加急趕路。這一日將到渭南,忽聽得吆喝喧嘩,千餘名闖軍趕了一大隊民夫,正向西行。民夫個個挑了重擔,走得氣喘籲籲。眾軍士手持皮鞭,不住喝罵催趕,便如趕牲口相似。一名年老民夫腳步蹣跚,撲地倒了,擔子散開,滾出許多金銀器皿、婦女飾物。一名小軍官大怒,狠狠一腳,踢得那民夫口噴鮮血。青青看得極是氣憤,說道:“這麼欺侮老百姓,還算是義軍?”何惕守道:“這些金銀財寶,還不是從百姓家裏搶來的。”她說得聲音較響,幾名闖軍聽見了,惡狠狠的回頭喝罵。一名軍士道:“這些人是奸細,都拿下了。”十餘名軍士大聲歡呼,便來拉扯青青、何惕守、安大娘、安小慧、紅娘子五個女子。紅娘子正滿腔悲憤,拔刀便砍翻了兩名軍士。袁承誌叫道:“大夥兒快走罷!”在馬上俯身提起眾軍士亂擲,帶領眾人走了。闖軍不肯舍了金銀來追,隻是在後高聲叫罵。紅娘子氣忿忿的道:“咱們的軍隊一進了北京,軍紀大壞,隻顧得擄劫財物,強搶民女。比之明朝,又好得了甚麼?”崔秋山搖頭道:“闖王怎不管管,也真奇怪。”紅娘子冷笑道:“他自己便搶了吳三桂的愛妾陳圓圓,上梁不正下梁歪,又怎管得了部下?吳三桂本來已經投降,大事已定,聽得愛妾給闖王搶了去,這才一怒而勾引韃子兵入關。韃子兵和吳三桂聯軍打進來。闖王帶兵出去交鋒,兩軍在一片石大戰。我軍比敵兵多了好幾倍,可是大家記掛著搶來的財寶婦女,不肯拚命,這一仗若是不輸,那真是沒天理了。”

行不多時,隻見路旁有個老婦人在放聲痛哭,身旁有四具屍首,一男一女,還有兩個小孩,身上傷口中兀自流血不止,顯是被殺不久。隻聽那老婦哭叫:“李公子,你這大騙子,你說甚麼‘早早開門拜闖王,管教大小都歡悅’,我們一家開門拜闖王,闖王手下的土匪賊強盜,卻來強奸我媳婦,殺了我兒子孫兒!我一家大小都在這裏,李公子,你來瞧瞧,是不是大小都歡悅啊!我拜了六十年菩薩。觀音菩薩,你保佑我老太婆好得很啊!觀音菩薩,你不肯保佑人,你跟闖王的土匪賊強盜是一夥!”袁承誌等不忍多聽,料想前麵大路上慘事尚多,當下繞小道而行。

趕了一會路,眼見離渭南已經不遠,忽聽得兵刃撞擊,有人交鋒。眾人拍馬上前,隻見二十餘名闖軍圍住了三人砍殺。三人中隻有一人會武,左支右絀,甚是狼狽。眾闖軍大叫:“殺奸細啊,奸細身上金銀甚多,哪一個先立功的,多分一份。”崔希敏怒道:“甚麼多分一份?這不是強盜惡賊麼?”疾衝而前,拔刀向闖軍砍去。啞巴、洪勝海、崔秋山三人跟著上前,將二十餘名闖軍都趕開了。隻見三人都已帶傷,那會武的投刀於地,躬身拜謝,突然向崔秋山凝視片刻,說道:“尊駕可是姓崔麼?”崔秋山道:“正是。尊兄高姓,不知如何識得在下?”那人道:“小人楊鵬舉,這位是張朝唐張公子。十多年前,我們三人曾在廣東聖峰嶂祭奠袁督師,曾見崔大俠大獻身手,擒獲奸細。雖然事隔多年,但崔大俠的拳法掌法,小人看了之後,牢牢不忘。”崔秋山喜道:“原來是‘山宗’的朋友,你們快來見過袁公子吧。”張朝唐和楊鵬舉上前拜見袁承誌,說起自己並非袁督師的舊部,隻是曾隨孫仲壽、應鬆等人上過聖峰嶂。袁承誌道:“啊,是了。那日張公子為先父寫過一篇祭文。‘黃龍未搗,武穆蒙冤;漢祚待複,諸葛星殞’,這十六字讚語,先父九泉之下,也感光寵。”張朝唐想不到自己當日情急之下所寫的這十六個字,袁承誌居然還記在心中,也自喜歡。袁承誌問起為闖軍圍攻的情由。張朝唐道:“小人遠在海外渤泥國,一個多月前,聽得海客說起,闖王李自成義軍聲勢大振,所到之處,勢如破竹,指日攻克北京,中華從此太平。小人不勝雀躍,稟明家父,隨同這位楊兄,攜了一名從仆,啟程重來故國,要見見太平盛世的風光。唉,哪知來到北直隸境內,卻聽說闖王得了北京之後,登位稱帝,又給滿清兵打了出來,逃到了西安,滿清兵一路追來。我們三人也隻得西上避難。哪想到今日在這裏遇見闖軍,竟說我們是奸細,要搜查全身。我們也任由搜查,這些軍士見到我們攜帶的路費,便即眼紅,不由分說,舉刀便砍。若不是眾位相救,我們三人早已成為刀下之鬼了。唉,太平盛世,太平盛世!”說著苦笑搖頭。袁承誌心下不安,說道:“此去一路之上,隻怕仍然不大太平。三位且隨我們同往西安,再定行止如何?”張朝唐和楊鵬舉齊聲稱謝。那童兒張康此刻已然成人,負起了包裹,說道:“十多年前,我們第一次回到中國,官兵說我們是強盜,要謀財害命。這一次再來中國,義軍說我們是奸細,仍是要謀財害命。我說公子爺,下一次我們可別再來了罷。”張朝唐道:“中國還是好人多,咱們可又不是逢凶化吉了嗎?”次日眾人縱馬疾馳,趕到西安城東的壩橋。隻見一隊隊闖軍排好了陣勢,與對麵大隊闖軍對峙,雙方彎弓搭箭,戰事一觸即發。袁承誌大驚,心想:“怎麼自己人打了起來?”隻聽得一名軍官大聲叫道:“萬歲爺有旨,隻拿叛逆李岩一人,餘人無幹,快快散去,若是違抗旨意,一概格殺不論。”袁承誌心中一喜:“大哥未遭毒手。咱們可沒來遲了。”忙揮手命眾人轉身,繞過兩軍,從側翼遠遠兜了兩個圈子,走向李岩所屬的部隊。統帶前哨的軍官見到李夫人到來,忙引導眾人去中軍大帳。來到帳外,隻聽得一陣陣絲竹聲傳了出來,眾人都感奇怪。紅娘子與袁承誌並肩進帳,卻見帳中大張筵席,數百名軍官席地而坐,李岩獨自坐在居中一席,正自舉杯飲酒。他忽見妻子和袁承誌到來,又驚又喜,搶步上前,左手拉住妻子,右手攜了袁承誌的手,笑道:“你們來得正好,老天畢竟待我不薄。”讓二人分坐左右,又命部屬另開一席,接待崔秋山、安大娘、青青、何惕守等人就坐。袁承誌見李岩好整以暇,不由得大為放心,數日來的擔憂,登時一掃而空,向紅娘子望了一眼,微微而笑,心道:“你可嚇得我好厲害!”李岩站起身來,朗聲說道:“各位都是我的好兄弟,好朋友。這些年來咱們出死入生,甘苦與共,隻盼從今而後,大業告成,天下太平。哪知道萬歲爺聽信了奸人的讒言。說甚麼‘十八孩兒主神器’那句話,是我李某人要做皇帝。剛才萬歲爺下了旨意,賜李某人的死,哈哈,這件事真不知從何說起?”眾將站起身來,紛紛道:“這是奸人假傳聖旨。萬歲爺素來信任將軍。將軍不必理會。咱們齊去西安城裏,麵見萬歲爺分辯是非便了。”各人神色憤慨,有的說李將軍立下大功,對皇上忠心耿耿,哪有造反之理;有的說本軍紀律嚴明,愛民如子,引起了友軍的嫉忌;更有的說萬歲爺若是不聽分辯,大夥兒帶隊去自己幹自己的,反正現下闖軍胡作非為,大失民心,跟著萬歲爺也沒甚麼好結果了。

李岩取出一張黃紙來,微笑道:“這是萬歲爺的親筆,寫著:‘製將軍李岩造反,要自立為帝,大逆不道。著即正法,速速不誤。’這不是旁人假傳聖旨,就算見了萬歲爺,也分辯不出的。”眾將奮臂大呼:“願隨將軍,決一死戰!”一名將官說道:“萬歲爺已派了左營、前營、後營,把咱們三麵圍住了,那不是要殺李將軍一人,是要殺咱們全軍。”眾將叫道:“萬歲逼咱們造反,那就真的反了罷!”

李岩叫道:“大家坐下,我自有主張,萬歲爺待我不薄,‘造反’二字,萬萬不可提起。來,喝酒!”眾將素知他足智多謀,見他如此鎮定,料想必有奇策應變,於是逐一坐下,交頭接耳,低聲議論。李岩斟了一杯酒,笑道:“人生數十年,宛如春夢一場。”將酒一幹而盡,左手拍桌,忽然大聲唱起歌來:“早早開門拜闖王,管教大小都歡悅,管教大小都……”那正是他當年所作的歌謠,流傳天下,大助李自成取得民心歸順。隻聽他唱到那“都”字時,突然無聲,身子緩緩俯在桌上,再也不動了。紅娘子和袁承誌吃了一驚,忙去相扶,卻見李岩已然氣絕。原來他左手暗藏匕首,已一刀刺在自己心窩之中。紅娘子笑道:“好,好!”拔出腰刀,自刎而死。袁承誌近在身旁,若要阻攔,原可救得,隻是他悲痛交集,一時自己也想一死了之,竟無相救之意。霎時之間,耳邊似乎響起了當日在北京城中與李岩一同聽到的那老盲人的歌聲:“今日的一縷英魂,昨日的萬裏長城……”眾將見主帥夫婦齊死,營中登時大亂,須臾之間,數萬官兵散得幹幹淨淨。袁承誌心中悲痛,意興蕭索。這日張朝唐和他談起渤泥國民風淳樸,安靜太平,說道:“中原大亂,公子心緒不佳,何不到渤泥國去散散心?”袁承誌心想寄人籬下,也無意趣,忽然想起那西洋軍官所贈的一張海島圖,於是取了出來,詢問此是何地。張朝唐道:“那是在渤泥國左近的一座大島嶼,眼下為紅毛國海盜盤踞,騷擾海客。”

袁承誌一聽之下,神遊海外,壯誌頓興,不禁拍案長嘯,說道:“咱們就去將紅毛海盜驅走,到這海島上去做化外之民罷。”當下率領青青、何惕守、啞巴、崔希敏等人,再召集孫仲壽等“山宗”舊人、孟伯飛父子、羅立如、焦宛兒、程青竹、沙天廣、胡桂南、鐵羅漢等豪傑,得了張朝唐、楊鵬舉等人之助,遠征異域,終於在海外開辟了一個新天地。正是:

萬裏霜煙回綠鬢十年兵甲誤蒼生

(全書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