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 空負安邦誌 遂吟去國行(全書完) (2 / 3)

玉真子咬牙切齒的問道:“那個小偷兒呢?教他一塊出來領死。”袁承誌笑道:“他偷人的衣衫去啦!”烏光閃處,金蛇劍已點向他麵門。玉真子佛塵一擋,左手劍將要遞出,驀見對方兵刃已如閃電般收回,劍尖已罩住了自己胸口五處大穴,隻要自己長劍刺出,敵劍立即乘虛而入。他身子一晃,向左急閃。袁承誌知道他這一下守中帶攻,隻待金蛇劍刺出,他就會疾攻自己右側,當下橫過寶劍,先護自身。他知對方極強,務當遵照師訓,先立於不敗之地,以求敵之可勝。高手比劍,情勢又自不同,兩人任何部位一動,對方便知用意所在。旁觀眾人中武功較淺的,見兩人雙目互視,身法呆滯,出招似乎十分鬆懈,豈知勝負決於瞬息,生命懸於一發,比之狂呼酣戰,實又凶險得多。

孫仲君恨極玉真子剛才侮辱自己,氣憤難當,見兩人凝神相鬥,挺起單鉤,想搶上去刺這惡道一鉤。梅劍和見她舉鉤上前,嚇了一跳,忙伸手拉住,低聲道:“你要命麼?幹甚麼?”孫仲君怒道:“別管我。我跟賊道拚了。”梅劍和道:“賊道已知小師叔的厲害,正用最上乘劍法護住了全身,你上去是白送性命。”孫仲君用力甩脫他手,叫道:“我不管,我去幫師叔。”她以前惱恨袁承誌,從來不提“師叔”兩字,這時見他與惡道為敵,竟然於頃刻間宿怨盡消。梅劍和道:“那你發一件暗器試試!”孫仲君取出金鏢,運勁往玉真子背後擲去。玉真子全神凝視袁承誌的劍尖,金鏢飛來,猶如未覺。孫仲君正喜得手,突聽當的一聲,梅劍和失聲大叫:“不好!”抱住她身子往下便倒。孫仲君剛撲下地,隻見剛才發出的金鏢鏢尖已射向自己胸前,全沒看清那惡道如何會把鏢激打回來,其時已不及閃避抵擋,隻有睜目待死,便在這一刹那間,白影一晃,一隻纖纖素手忽地伸了過來,雙指夾住鏢後紅布,拉住了金鏢。梅劍和與孫仲君心中卜卜亂跳,跳起身來,才知救她性命的原來是何惕守,不禁又是感激,又是慚愧,同時點頭示謝。這時袁承誌和玉真子劍法忽變,兩人都是以快打快,全力搶攻。但見袁承誌將一柄金蛇劍使將開來,八成是華山正宗劍法,偶爾夾著一兩下詭異招式,於堂堂之陣中奇兵突出,連穆人清竟然也覺眼界大開,隻看得不住點頭。木桑臉露微笑,喃喃道:“好棋,好棋,妙著橫生!”黃真、歸辛樹、歸二娘心下欽佩。其餘華山派弟子自馮難敵以下無不眼花繚亂,撟舌不下。鬥到分際,兩人都使出“神行百變”功夫來。玉真子在盛京見袁承誌會這門輕功,自必是木桑的傳人,他雖是華山門下,但自也算是鐵劍門門人,此番來到華山,原是想恃鐵劍而取他性命,以雪去年的奇恥大辱。兩人環繞轉折,鬥了數十合,玉真子忽地跳開,取出小鐵劍一揚,喝道:“你既是鐵劍門弟子,見了鐵劍還不跪下?”

袁承誌道:“我是華山派門下。”玉真子喝道:“你如不是木桑的弟子,怎會懂得神行百變功夫?你是他弟子,自然是鐵劍門中人了。鐵劍在我手中,快跪下聽由處分。”袁承誌笑道:“你快跪下,聽我處分!”玉真子轉頭問木桑道:“他的神行百變輕功,難道不是你傳授的麼?”木桑搖了搖頭,說道:“不是我親授的。”玉真子知道師兄從來不打誑語,心中大奇,微一沉吟,進身出招,兩人又鬥在一起。

袁承誌攻守進拒,心中琢磨他剛才的幾句話,忽然想起:“木桑道長從前傳我技藝,隻當是在圍棋上輸了而給的彩頭,決不許我叫他師父。後來這神行百變輕功又命青弟轉授。原來其中另有深意,倒並非全是滑稽古怪。”

他想到青青,情切關心,不由得轉頭向她一望,隻見她倚在一塊大石之旁,口中含了一塊朱紅色的藥餅,何惕守正在割破她手腕放血解毒。這一下當真是喜從天降,心想:“她中了五毒教的劇毒,惕守自然知道解法,這一來可有救了。”但高手比武,哪容得心有旁騖?他突然大喜,心神不專,左肩側動微慢,玉真子好容易得到這個空隙,立即乘機直上,刷的一劍,正刺在他左脅。眾人齊聲驚呼,豈知玉真子一驚更甚,原來這一劍竟然刺不進去,被他身子反彈了出來。玉真子當年跟木桑動手,也曾忽使怪招,一劍刺中了師兄,卻被刀劍不入的金絲背心反彈出來,以致反為所製。木桑瞧在同門情誼,這才饒了他。此刻舊事重演,玉真子急怒交進,情知又是木桑搗鬼,暗想這少年武功奇高,不在我下,現下我刺他不傷,豈不成了有敗無勝的局麵,想到此處,不覺出了一身冷汗。

青青神智初複,忽見袁承誌中劍,怒道:“你刺我大哥!”從懷裏掏出鐵管,拔去塞子,奮力向玉真子一抖。小金蛇激射而出,張嘴往玉真子咬去。

玉真子急忙低頭閃避,哪知小金蛇具有靈性,在空中往下一衝,又往他頭上咬來。要是換了旁人,小金蛇這一衝一咬絕難避過,但玉真子何等功夫,拂塵一抖,已卷住金蛇,心知如再運勁擲出金蛇,對手定會乘虛攻進,百忙中連拂塵帶蛇往地下一拋,縱出數步。

袁承誌久戰不下,正想不出用何種劍法勝他,這時忽見金蛇,心念一動,想起當日蛇丐雪地相鬥,那小蛇靈動巧妙的身法,跟金蛇郎君所傳的一套劍法頗有暗合之處,當下不及細想,身隨劍走,綿綿而上。

玉真子見他身法奇詭,已全非鐵劍門的“神行百變”功夫,大驚之下,拚力抵拒,但對方劍招身法,生平從所未見,怪招如剝繭抽絲,永無止歇,驚惶中隻得連連倒退。袁承誌見他步法微亂,大喝一聲,猛攻數招,金蛇劍使出一招“金蛇萬道”,這招劍法雖是一招,其中便如有千百招同時發出一般。玉真子瞧不清敵招來路,隻得疾退閃避。袁承誌乘勢而上,金蛇劍自左而右的掠去。玉真子大駭,急忙低頭相避,嗤的一聲輕響,頭發已被削去了一截。袁承誌左掌隨出,結結實實的打在他胸前。

這一掌卻是華山派本門嫡傳的混元掌功夫。玉真子口噴鮮血,向後便跌,突覺頸上一痛,卻是被他摔在地下的小金蛇牢牢咬住了。他內功深厚,受了袁承誌這掌隻是重傷,尚不致命,但金蛇奇毒,又咬住後頸的“天柱穴”要穴,片刻之間,全身發黑而死。眾弟子見袁承誌打敗勁敵,無不欽佩萬分。馮難敵上前拜倒,說道:“袁師叔,請恕弟子昨日無禮。”袁承誌已累得全身大汗淋漓,急忙扶起,卻將汗水滴了馮難敵滿頭。孫仲君拾起幾塊大石,砸在玉真子屍身之上,轉頭說道:“多謝袁師叔給我出氣。”木桑連連歎息,命啞巴將玉真子收殮安葬,手撫鐵劍,說出一段往事。原來玉真子和他當年同門學藝,他們這一派稱為鐵劍門,開山祖師所用的鐵劍代代相傳,稱為“掌門之寶”。有一年他們師父在西藏逝世,鐵劍從此不知下落。

玉真子初時勤於學武,為人正派,不料師父一死,沒人管束,結交損友,竟如完全變了一個人。他自幼出家,不近女色,這時卻奸盜濫殺,無惡不作。他武藝又高,竟沒人奈何得了他。木桑和他鬧了一場,鬥了兩次,師兄師弟劃地絕交。玉真子鬥不過師兄,遠去西藏,一麵勤練武功,一麵尋訪鐵劍,後來終於被他找到。按照他們門中規矩,見鐵劍如見祖師,掌執鐵劍的就是本門掌門人,隻要是本門中人,誰都得聽他號令處分。木桑在南京與袁承誌相見之時,已聽得訊息,說玉真子已在西藏找到了鐵劍,知道此事為禍不少,決意趕去,設法暗中奪將過來。哪知他西行不久,便在黃山遇上一個圍棋好手,一弈之下,木桑全軍盡沒。他越輸越是不服,纏上了連奕數月,那高棋之人無可奈何,隻得假意輸了兩局,木桑才放他脫身。這麼一來,便將這件大事給耽擱了。

穆人清聽了這番話,不禁喟然而歎,轉頭問紅娘子道:“他們幹麼追你啊?”紅娘子撲地跪倒,哭道:“請穆老爺子救我丈夫性命。”袁承誌聽了這話,大吃一驚,忙伸手扶起,說道:“嫂嫂請起。大哥怎麼了?”紅娘子道:“吳三桂勾結滿清韃子,攻進了山海關。闖王接戰不利,帶隊退出北京,現今是在西安。不料丞相牛金星和權將軍劉宗敏向闖王挑撥是非,誣陷李將軍圖謀自立,闖王便要逮拿李將軍治罪。我逃出來求救,那劉宗敏一路派人追我……”眾人聽說清兵進關,北京失陷,都如突然間晴天打了一個霹靂。袁承誌心中大急,叫道:“咱們快去救,遲一步隻怕來不及了!”但轉念一想,這次師父召集門人聚會華山,必有要事相商,這如何是好?望著師父,不由得心亂如麻。他年紀輕,閱曆少,原無多大應變之能,乍逢難事,一時間徬徨失措。穆人清道:“各人已經到齊,咱們便盡快把事情辦了罷!”說著請出風師祖遺容,擺了香案,點上香燭。眾弟子一一跪下。何惕守縮在一角,偷眼望著袁承誌。

穆人清微微一笑,說道:“你堅要入我門中,其實以你武功,早已夠得縱橫江湖了。適才我在樹後瞧你跟玉真子相鬥。若不是你,我這些徒孫個個非倒大黴不可。你叫我滾蛋,哈哈,我偏偏不滾,這一推手,你隻跌出四步,便即站穩。我門中除了三個親傳弟子,還沒第四人有這功力呢。好好好,你也跪下吧!”何惕守大喜,跟在袁承誌之後,向風師祖遺容磕頭,心想:“這位祖師爺說話有趣,倒很慈和。”行禮已畢,穆人清站在正中,朗聲說道:“我年事已高,不能再理世事俗務。華山派門戶事宜,從今日起由大弟子黃真執掌。”黃真悚然一驚,忙道:“弟子武功遠不及二師弟、三師弟……”穆人清道:“掌握門戶,但求督責諸弟子嚴守戒律,行俠仗義。你好好做吧!”黃真不敢再辭,重行磕拜祖師和師父,受了掌門的符印。本門弟子參見掌門。

袁承誌見大事已了,懸念義兄,便欲要下山,對青青道:“青弟,你在這裏休養,我救義兄後即來瞧你。”青青不答,隻是瞧著阿九,心中氣憤,眼圈一紅,流下淚來。阿九突然走到她跟前,黯然說道:“青姊姊,你不再恨我了吧?”伸手拉下皮帽,露出一個光頭。原來她父喪國亡,又從何惕守口中得知了袁承誌對青青的一片情意,心灰意懶,在半路上悄悄自行削發,出家為尼。眾人見她如此,都大感意外。青青更是心中慚愧。袁承誌心神大亂,不知如何是好,待要說幾句話相慰,卻又有甚麼話好說?

木桑忽道:“老道以師門多故,心有顧忌,因此一生未收門人。現下我門戶已清,這位姑娘適才救我性命,如不嫌棄,授你幾手功夫如何?”阿九臉露喜色,過去盈盈拜倒。後來她盡得木桑絕藝,成為清初一代大俠,日後康熙初年的奇人韋小寶(見《鹿鼎記》)、雍正年間的著名英俠甘鳳池、白泰官、呂四娘等人都出自她的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