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鐺——這一開錘竟是聲震屋宇,餘音久久回蕩。老石工大滴大滴的淚水隨著鐵錘之聲在石板上飛濺,**的脊梁滲出了汗珠,一雙胳膊青筋暴起,滿頭白發瑟瑟抖動。老人覺得這不是刻字,而是一錘一錘的將自己的兒子、妻子、女兒和族中戰死者的靈魂,一錘一錘的鑲嵌在這永遠不會衰朽的石碑上。錘鑿打到碑旁一行小字時,老人已經不認識了,隻是本能的感到這是老秦人世世代代的血淚和仇恨,是滅絕刀兵血火的上天咒語。一錘一錘,老人雖是淚眼朦朧,卻竟當真是鬼斧神工,分毫不差的將石碑文字打了出來,青石白字,力道奇佳。

丟掉錘鑿,白駝老人猛然撲在石碑上,老淚縱橫,泣不成聲。

黑衣老者默默的蹲身扶起老石工。黑衣後生卻轉過身去,仰望著無邊雨幕。

“白大哥,這是一百魏國老刀幣,請收好吧。”黑衣老者從懷中拿出一隻皮袋遞給老石工。那時侯,天下稱魏國老刀幣為“老魏錢”,那是魏文侯時期鑄造的刀型鐵錢。因為笨重攜帶不便,魏國已經不再鑄造了。但這樣一來,反而使這種刀幣成了兼具古董意義的名錢,走遍天下皆視為珍品。白駝老石工是居住在櫟陽城裏的“國人”,也在官府管轄的“百工”之列,比起窮鄉僻壤的耕夫雖然好一些,但也是窮得叮當做響。這一百老刀幣對於一個櫟陽工匠老說,無疑是一筆大錢。何況老石工白駝一輩子也沒有見過這種名貴的老刀幣。

誰想老石工卻瞪起眼睛,聲音嘶啞道:“老哥哥哪裏話?這兩個大字能由老白駝錘鑿出來,死也安寧了。給錢,卻將老白駝看得賤了。老哥哥,可知一句老話?”

“赳赳老秦,共赴國難。”黑衣老者正容回答。

“著啊!錢為何物?要它做甚?”

說話時分,黑衣後生走出門去,從牛車上拿回一個布袋,向老人肅然躬身道:“老人家高義大德,無以為敬,請收下這兩條幹肉,略表後生敬老之心。”

老石工淚眼婆娑,“後生嗬,你是大貴之人,托福了。我老白駝就收下這兩條幹肉了。”老人猛然跪倒,向黑衣後生叩頭不止。

“老人家……”驟然間黑衣後生語音哽咽,跪在地上扶起老人,“秦國百工,尚且難以食肉,這也是國恥啊。”

老人流著眼淚哈哈大笑道:“有貴人碑上兩個字,老秦人吃肉的日子就不遠了!”

“老人家,說得好。老秦人終究有得肉吃的。

當哐啷咣當的牛車駛出狹窄的石板小街時,淅瀝雨絲依然連綿不斷。牛車拐了幾個彎兒,便從一道偏門駛進了國府大院,直接進了政事堂前的小庭院。

秦孝公脫去淋得透濕的夾層布衫,換上了一件幹爽的布袍,又喝了一鼎熱騰騰的羊肉湯,便來到政事堂東廳。略顯幽暗的空曠大廳中,黑伯已經將高大的石碑安放在事先做好的龜座上。秦孝公端詳沉思一陣,低聲吩咐,“黑伯,一個時辰內,不許任何人進入政事堂。”

黑伯答應一聲,便出去守在了庭院唯一的石門前,卻總是心神不寧。想了想,他招手喚過一個帶班護衛的武士低聲叮囑幾句,便匆匆向最後一進走去了。

距日落還有一個時辰,國府大院第六進大廳就已經是暗幽幽的了。但是,廳中閃動的紅色身影與劍氣光芒,卻給沉沉大廳平添了一片亮色。練劍者纖細高挑的身影,飄飄飛動的長發,連同一身火焰般的紅色勁裝,都在顯示著這是一個洋溢著青春氣息的少女。

這是一間擺滿各種兵器的大廳,往後兩進就是秦國的後宮,往前五進則是國君的政務諸室。這間擺滿兵器的大廳隔在國君與後宮的中間,叫短兵廳。廳中兵器架上是各種各樣的短兵器。非但有中原各國流行的騎士厚背短刀和闊身短劍,還有已經滅亡的吳國的彎劍——吳鉤,其他諸如韓國的戰斧、戎狄的戰刀、東瀛的打刀、越國的細劍、魏國的鐵盾、趙國的牛皮盾等等,幾乎包容了當時天下的種種常用短兵器。練劍少女在廳中不斷選擇各種短兵器演練,無論快慢,卻都是一點兒也不花哨的基本格殺動作。當她從劍架上拿下一柄吳鉤彎劍演練時,揮劍斜劈,卻怎麼也沒有淩厲的劍風嘯聲。她不禁皺皺眉頭連劈數次,還是不行。停下來想了想,她掏出汗巾檫檫,提著吳鉤向前院匆匆而來,步履輕盈,步態柔美,象風一樣掠過了一道道門檻。

政事堂的院子裏靜悄悄的,隻有唰唰唰的雨聲。少女輕手輕腳的走進庭院,走到書房門口,輕輕叫了一聲“黑伯。”見沒有人答應,她頑皮的一笑,伸長脖子向書房裏張望,也沒有人。她拍拍自己的頭,忽然一笑,便從長廊下向政事堂大廳輕盈走來。走到門口,她又是伸長脖子頑皮的笑著向裏張望。忽然間,她屏住了氣息,美麗的臉上充滿了驚愕和恐懼,急急捂住已經張開的嘴巴,輕輕退出幾步,轉身向後院飛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