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監躊躇道:“臣大體算過,僅郿縣雙方從犯,就在三千人以上。加上其餘郡縣,大約五千人不止。”

秦孝公沉默了。假若這是一場戰爭,就是死傷上萬人,也不會有任何人說三道四。也不會有任何人沮喪動搖。可這是刑殺,是國法殺人,三五十還則罷了,一次殺數百名人犯,這實在是曠古未聞。三家分晉前,韓趙魏三族聯合擒殺智伯,一次殺智伯家族二百餘口,天下震驚!然則,那是和諸侯戰爭一樣的家族集團間的戰爭,人們並沒有將它看成刑殺。要說變法刑殺,魏國的李悝變法、楚國的吳起變法、韓國的申不害變法,都沒有數以百計的斬決罪犯。秦國這樣做會帶來什麼樣的後果?秦孝公第一次感到吃不準。但是,不這樣做,後果則隻有一個,那便等於在實際上宣告變法流產,秦國回到老路上去,在窮困中一步步走向滅亡。這是秦孝公絕對不願走的一條路。兩害相權取其輕,這是古人的典訓。前者有可能帶來的動亂風險與亡國滅頂的災難相比,自然要冒前一個風險,而避免後一個災難。衛鞅敢於這樣做,也一定想到了這一點。他需要知道的是國君的想法。

“景監,你有何想法?”秦孝公猛然問。

景監也一直在沉默,見國君問他,便毫不猶豫的回答:“臣以為,變法必有風險。風險與亡國相比,此險值得一冒。”

“好。說得好。我們是不謀而合嗬。”秦孝公微笑點頭,走到書案前提起野雉翎大筆在羊皮紙上一陣疾書,蓋上銅印,卷起裝入銅管封好,遞給景監道:“景監,作速派人送給左庶長。如果能離開,最好你到郿縣去,左庶長目下需要助手。”

“臣遵命。”景監接過銅管,轉身疾步而去。

日上三竿,景監已經趕到郿縣。衛鞅正在縣府後院臨時騰出的一間大屋裏翻閱戶籍簡冊,見景監風塵仆仆的走進,驚訝笑道:“正想召你,你就來了。先坐。”轉身便吩咐仆人上茶上飯。景監未及擦汗便從懷中皮袋掏出銅管,“左庶長,這是君上的書簡。”衛鞅接過打開,兩行大字撲入眼中:左庶長吾卿:刁民亂法,殊為可惡。新法初行,不可示弱。

但以法決罪,毋慮他事。嬴渠梁三年五月。《免費txt下載》

衛鞅長長的舒了一口氣,將羊皮紙遞給景監。景監一看,興奮的說:“君上明察,左庶長可無後顧之憂了。”衛鞅淡淡笑道:“後顧之憂何嚐沒有?然從來不是君上也。”這時仆人捧進茶飯擺好,景監便匆匆用飯。衛鞅道:“長史暫且留在郿縣幾天,這是一場大事,需周密處置,不留後患。”景監道:“我已經將櫟陽府中的事安排妥當,左庶長放心,我來料理雜務。”衛鞅道:“今日最要緊的,便是會同趙亢,理出罪犯名冊。”說話間景監已經吃罷,兩人秘密商議了半個時辰,便分頭行動起來。

兩天之後,決堤的大水在炎炎赤日下迅速消失在幹涸的土地裏,大路小路更是幹得快,除去多了些坑坑窪窪,幾乎和平時沒有兩樣。趙亢和車英已經分別將孟西白三族和戎狄移民的械鬥參與者,全部押解到縣城外的臨時帳篷中。景監和趙亢分別帶領一班幹練吏員,對械鬥罪犯進行清理,按照主謀、主凶、死人、傷人、鼓噪,將人犯分為五類分開關押,一一錄下口供。這件事做了整整三天。三天中,外縣的私鬥罪犯也紛紛押解到郿縣。一時間,縣城四門外的官道上軍卒與罪犯絡繹不絕,加上一些哭哭啼啼跟隨而來的老人、女人與孩童,臨時關押罪犯的渭水草灘與趕大集一般。郿縣人恐懼、緊張而又好奇的紛紛趕來看熱鬧,有些精明人乘機擺起了各種小攤,專門向探視者賣水賣飯賣零碎雜物,外國商人則專門賣酒賣新衣服。窮人探監,要吃要喝。富人探監,則要給關押者買酒澆愁。自忖必死者,親友族人還要給置辦新衣。

旬日之間,草灘帳篷外竟是生意興隆。尤其是外國商人的酒和新衣,分外搶手,價錢直往上竄。孟西白三族在秦國樹大根深,戎狄移民也是戰功卓著,外縣敢於頂風私鬥者,也個個不是易與之輩。各方說情者神秘的來來去去,軺車、駿馬每日如穿梭般往來郿縣小城,使郿縣人在驚訝之餘又大開眼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