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鞅,我比你更懂得你的心。我用生命與靈魂在撫摸他,用我的癡愛之心在感知他,熟悉他的一溝一壑一平一凹。鞅,你是天生的鐵腕執政家。你的意誌,你的靈魂,你的秉性,你的智慧,都是為政為治而生的。你的血液中奔流著有為權臣的無盡激情,你的內心深處湧動著強烈的權力**,你可以為了自己的治國信念去做犧牲,而無怨無悔。你的超人品性,注定了你更適合於創造烈烈偉業,而不是隱居田園,去譜寫生生死死如歌如泣的情愛奇跡。你不是陶朱公範蠡,你缺乏散淡超脫。你歸整、嚴厲、追求生命的每一刻都有實際價值。所有這些,都是蕪雜散漫的田園情愛所無法給予你的。沒有了權力,沒有了運用權力創造國家秩序的機會,你的生命價值就會失去最燦爛的光彩,你的靈魂就會不由自主的沉淪。當我們隱居田園,泛舟湖海,開始了那平淡漫長的二人之旅時,你會慢慢的感到空虛無聊,寂寞難耐。並非你不愛我了,而是你最堅實的生命根基已經化成了流沙。你可能變成一個狂夫,變成一個放蕩任性的遊俠,去尋找新的生命刺激。你也可能變成一個酒徒,變成一個行吟詩人,將自己獻給朝陽、落日、山海、林濤。一個生機勃勃的政壇巨星,必然要銷蝕隕落在平凡瑣細的消磨中去了。那時侯,你隻有一具或狂放或墮落的生命之軀,你的靈魂,將無可挽回的漂泊失落。而我,也隻有更加痛苦。我所深愛的那個人已經不複存在,我寄托在他身上的人生情懷,也永遠的化成了泡影。那時侯,我們的田園生活,我們的詩情畫意,還會有麼?……”
衛鞅陷入了深深的沉默——白雪的清晰深徹,又一次擊中了他靈魂深處的根基。細細想來,自己在做出抉擇後的惆悵煩亂,不正是這種朦朧隱約的取舍衝突麼?他雖然不止一次的感受到白雪的才智與清醒,但還是為她在如此重大的抉擇麵前,竟然有如此深遠的思慮和人生智慧感到震驚。人生有知音若此,夫複何憾?
衛鞅慨然一歎,“小妹,我們成婚,我也不走,如何?”
“鞅,你知道吳起為何要離開魏國麼?”
“魏武侯疾賢妒能,奪吳起兵權,吳起憤然逃魏。此事天下皆知。”
白雪輕輕搖頭,“魏武侯並非昏庸之君,吳起更是大才磐磐。這裏有一個鮮為人知的秘密。”
“秘密?我在魏國數年,如何不知?”
白雪微笑著,“鞅,胸有大誌者眼光往往粗疏。若你等之人,看此等之事,往往拘泥正道得失,忽略權力場中情感人生的糾纏對大政的左右。有時候即或知道了,也不屑一顧,不做深思。多少大才就是這樣被莫名其妙的逐出了中樞,多少庸才也是這樣莫名其妙的常居高位。前者如吳起,後者如公子卬。”
“噫,吳起究竟是如何離開魏國的?”
白雪淡淡緩緩的講了一個宮廷陰謀的故事——
魏文侯死後,太子魏擊即位,也就是魏武侯。此時吳起是魏國上將軍,其赫赫戰功與傑出的治國才能,使他在魏國乃至天下諸侯中享有極高威望。他在魏文侯時期,率領魏軍與天下諸侯大戰七十六次,全勝六十四次,戰和十二次,魏國的疆土在吳起的鐵騎下伸展了一倍還多,使魏國成為最強大的戰國。諸侯戰國懼怕他,魏國朝野崇敬他。由於變法大師李悝隱居,吳起便成了魏國舉足輕重的權臣柱石。魏武侯時當盛年,想依靠吳起繼續變法,創造更為輝煌的霸業,又怕吳起這樣的元勳功臣萬一生變,就要把自己的小妹妹嫁給吳起為妻,以圖和吳起結成鞏固的君臣聯盟。
吳起早年在魯國時,有朝臣懷疑吳起的妻子不是魯國人,攛掇國君不用吳起為將。吳妻得訊,憤然自殺。自此,吳起身背“殺妻求將”的惡名離開魯國,一直沒有正妻。正因為如此,魏國一些佞臣不斷吹風,說吳起這樣連家小也不想有的人,如何能在魏國長久?遲早要逃走。此時魏武侯要將公主嫁於吳起,正是君臣結盟的大好時機。大婚告成,吳起就會成為丞相兼上將軍,出將入相,充分施展其超凡才華。
誰知就在這時候,一個小小的陰謀,卻改變了這一切。
那時侯,魏國的丞相是公叔侖,他的妻子也是公主——魏武侯的大妹妹。公叔侖深怕吳起根基穩固後自己丟掉丞相權力,便和妻子秘密商議了一個匪夷所思的圈套。
有一天,吳起被鄭重邀請來到公叔府“商討軍國急務”。奇怪的是,大公主竟然以主人身份迎接他,陪伴他。公叔丞相則謹小慎微的坐在下手,不斷的瞄著公主的臉色,對吳起說話反倒是有一搭沒一搭的。酒宴開始,公主以主人身份開鼎敬酒。公叔侖一時緊張將酒嗆進了喉嚨,滿臉通紅連連咳嗽。公主鄙夷怒視,竟然一掌打到公叔臉上!公叔驚愕不已,顯得大是難堪,但卻沒有一聲辯駁,竟是默默忍受了。吳起深鎖眉頭,內心大大的不以為然。
公主移坐吳起身旁,熱烈的訴說自己對吳起的敬佩,又命令公叔給吳起斟酒。公叔慌亂斟酒,卻不防跌倒,將跪坐的公主壓翻在地。公主大怒,厲聲叱罵,“公叔老小子,別說你是丞相,還不是我魏家的老奴一個!跪那兒,自己打十個嘴巴!”公叔竟然陪著笑臉,端端正正跪好,真的打起了自己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