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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商於縣令說,黑林溝的變化正是從村正黑九開始的。黑九將唯一一個兒子送到了軍中,渴望他為國立功光耀門庭。誰能想到,憨厚樸實的黑茅還沒有來得及上戰場,就在新軍訓練中失足掉下懸崖摔死了!噩耗傳來,黑九夫婦沒有哭叫,沒有眼淚,連官府的撫恤金都堅決辭掉了。官府鄉民沒有不敬佩黑九夫婦知事明理的,商於縣令還給黑九賜了一副“大義高風”的銅匾。誰知從那以後,黑九性情大變,酗酒成性,竟在村裏造了一個釀酒坊,經常拉一撥光棍或後生飲得大醉熏熏。慢慢的,黑林溝的人就變懶了,變饞了,荒蕪了田莊,荒廢了公事。開初,鄉民與郡縣官署感念黑九往昔好處,都替他兜著包著,想他一定能回心轉意振作起來。可是年複一年,黑九卻如同泡在酒裏一般,整天醉醺醺的遊蕩哭笑,沒有瘋,也沒有傻,就是不務正業。三五年下來,黑林溝的窮人越來越多,又回到了老樣子,一片荒涼破敗。許多村民想逃往他鄉,又畏懼新法的脫籍罪,想逃往楚國,又怕被關口捉回來以叛逃罪斬首。萬般無奈,隻有在村中苦守。商於縣令本是韓國的一個儒家士子,素有仁政愛民之心,不忍看黑林溝人忍饑受寒,便從縣庫裏撥出糧食救濟黑林溝,恰恰在第三年讓商鞅碰上了。

“為何不上報國府?”商鞅沒有一點兒表情。

縣令連連拭汗,“回商君,下官以為一村事小,就,就擅自做主了。”

“三年,共用官糧多少?”

“回商君,一萬三千斛,折金百鎰之多。商於沒有動用國府軍糧。”

“可曾想過,如此做違背新法?”商鞅突然嚴厲起來。

縣令本來就慌亂,此時更是手足無措,期期艾艾道:“法,不,不違天理。官府賑災,乃,乃天道仁政,與法似,似有通融處。”

商鞅冷冷道:“進村吧。看看你的天道仁政。”

押車小吏和商鞅衛隊已經將村人傳喚到打穀場。往昔秋收時堆滿穀草垛的大場,如今卻是荒草叢生。村人衣衫襤褸的蜷縮在一起,個個麵黃肌瘦,男人酒氣薰天,女人蓬頭垢麵,場中彌漫著一種窮困潦倒的窮酸與絕望氣息。

商鞅淩厲的目光掃視著猥瑣的人群,“誰是黑九?走出來!”

黑糊糊的人群中搖出一個氣喘籲籲的漢子,白發蒼蒼,臃腫肥胖,粗大的鼻頭上生滿紅紅的顯眼的酒糟,濃濃的酒意加上懵懂的恐懼,脹紅的臉上大汗淋漓,在這群青黃幹癟的人群中顯得突兀怪誕。他踉踉蹌蹌的走到前麵,噗嗵跪倒,深深低下頭,兀自喘著粗氣,一句話也不說。

商鞅厭惡的皺著眉頭,“你是村正黑九?造士爵?”

黑九還是喘氣點頭,沒有出聲。

“是你首開惡習,常年聚酒,耗盡村民粟穀,荒蕪了千畝良田?”

黑九喘氣更粗更重,卻隻是頻頻點頭。

“官府賑濟之後,你反倒愈加懶惰,帶著全村吃官糧?”

黑九依舊隻是點頭,汗珠卻已經滴滴答答掉到了地上。

商鞅冷冷問:“諸位村民父老,你等對黑九所為,可有辯解?”

“哇——!”的一聲,人群竟是捶胸頓足放聲痛哭,無盡的羞慚使他們抬不起頭,說不起話。商於縣令和吏員、衛士都忍不住心酸低頭。隻有黑九沒有哭,就象一段木頭一樣跪在那裏。

商鞅厲聲喝道:“不許哭嚎!都站起來!”

村民們驟然禁聲,驚恐的望著冷冰冰的商鞅,又不由自主的深深低下頭。

商鞅冷冷道:“秦國法令,不容二出,執法不避貴賤,法外永不施恩。此等道理,二十年來朝野皆知。獎勵耕戰,懲治疲惰,乃秦國新法之根本。黑林溝村正黑九,怠於職守,放縱惡欲,致使富裕勤耕之村,淪為饑荒窮困,罪不可赦。來人,將黑九押起,就地正法!”

鐵甲衛士轟然應命,將肥胖臃腫的黑九猛然架起。村民們驚恐得睜大了眼睛,突然一齊跪倒哭喊:“大人,饒恕村正,讓他改過自新吧——”

“立即正法!”商鞅厲聲一喝,頭也不回。

四名衛士將黑九押到了場邊石滾旁。黑九嘶聲大喊:“黑九該死!黑林溝子孫們,不要學黑九啊!”便將粗壯的頭顱伸到了石滾頂上。衛士劍光一閃,一顆白頭滾下,鮮血噴出丈餘之外!

場中村民臉色煞白,鴉雀無聲,如在夢魘中一般。

“黑九啊!你等我——!”突然,一個蓬頭垢麵的白發老女人哭嚎著從人群中衝出,抱住黑九的屍體,猛然一頭撞上石滾!滿麵鮮血的老女人費力的笑了一下,嘴唇蠕動著想說一句什麼,終於未能說出,便趴在黑九胸前去了。

“黑嫂——!好黑嫂啊——!”頃刻間男女老幼放聲痛哭,一齊跪倒在地,向老女人的屍體叩頭。顯然,他們對黑九的死,遠遠不如對老女人的死感到震撼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