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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更時分,商鞅和荊南飛馬出山,一個時辰便到了嶢關外的大道。這裏有兩條官道,東南沿丹水河穀直達武關,西北沿灞水下行,直達秦川。商鞅在岔道口勒馬,揮鞭遙指東南官道,“荊南啊,你不要跟我回鹹陽了,到崤山去吧。”荊南哇哇大叫,拚命搖頭,鏘然拔劍擱在了脖頸上——誓死不從!商鞅歎息一聲,“荊南,你乃忠義之士,我豈不知?要你去崤山,是為我辦最要緊的一件大事:告訴白雪他們,千萬不要來鹹陽,讓她們趕快離開崤山,到齊國去,將兒子最好送到墨子大師那裏。鹹陽事了,我會來找她們的……荊南,去吧。”

“噢嗬——!”一聲,荊南大哭,下馬向商鞅深深一拜,翻身上馬,揚鞭絕塵而去,粗重的哭聲在風中隱隱傳來,商鞅的心不禁猛烈的一抖。

這裏到鹹陽不過三百裏左右,快馬疾馳,五更天便可到鹹陽。然商鞅大事已了,心中鬆弛,想到人困馬乏的緊趕到鹹陽也未必能立即見到新君嬴駟,不若找個客棧,歇息到天亮再上路。思謀定了,便感到一陣倦意襲了上來,打了個粗重的哈欠,走馬向關城外風燈高挑的客棧而來。到得門前,商鞅下馬嘭嘭拍門。

大門拉開,一個黑色長衫者走了出來,“客官,投宿?”

商鞅默默點頭。

“客官,請出具照身帖一觀。”黑長衫邊說邊打著哈欠。

商鞅笑了,“照身帖?什麼物事啊?”

黑長衫驟然來神,瞪大眼睛侃侃起來,“嘿嘿嘿,看模樣你倒象個官人,如何連照身帖都毋曉得?聽好了,一方竹板,粘一方皮紙,畫著你的頭像,寫著你的職事,蓋著官府方方的大印。明白了?秦國新法,沒有照身帖啊,不能住店!”

商鞅恍然,但他從來沒有過私事獨行,哪裏準備得照身帖?不禁笑道:“忒嚴苛了嘛,但住一晚,天亮啟程,又有何妨?”

“嚴苛?”黑長衫冷笑,“你是個山東士子吧,懂甚來?我大秦國,道不拾遺夜不閉戶,憑甚來?奸人壞人他沒處躲藏啊!不嚴苛,國能治好麼?虧你還是個士子,先到官府辦好照身帖,再出來遊學,啊。”

商鞅倒是欽佩這個店東的認真,著實道:“我便是商君。隨身沒帶照身帖。”

黑長衫驟然一驚,瞪大眼睛繞著這個白長衫轉了一圈,上下反複打量,陡然指著他的鼻子,“看你倒蠻氣派的,如何是個失心瘋?這商君,也假冒得麼?有朝一日啊,等你真做了商君,我再想想讓你住不住?隻怕那時啊,還是不行!啊哈哈哈哈哈……走吧走吧,我看你是有病,走夜路去吧,好在我大秦國路上沒有強盜。”說罷,黑長衫瞥了他一眼,走進門去咣當將大門關了!

商鞅愣怔半日,苦笑搖頭,便索性在官道上漫步緩行,邊走邊想,突然間仰天大笑不能遏止。是啊,為何不笑呢?新法如此深入庶民之心,也不枉了二十多年心血。自己製定的法令,自己都要受製,象蠶?作繭自縛?卻縛得心裏塌實——法令能超越權力,意味著這種法令有無上的權威和深厚的根基。要想廢除新法,便等於要將秦國的民心根基與民生框架徹底粉碎。誰有此等倒行逆施的膽量?

猛然,商鞅想起了老師,想起了王屋山裏那個白發皓首慈和嚴厲的老人。老師啊老師,學生遵守了我們之間的約定,使法家學說立下了一塊無比堅實的根基。可是,你老人家的名字,卻永遠的隱在了學生的身影背後。假若商鞅隱退了,一定來拜望那座簡樸的山洞與小小的茅屋,與老師長長的盤桓,一起在永無邊際的學問大海裏徜徉……

漫漫長路在紛飛的思緒中竟然出奇的短暫,倏忽之間,天已經亮了。

秋天的太陽紅彤彤的爬上了東方的山塬,蔥蘢的秦川原野掛著薄薄的晨霜,清新極了。主政以來,商鞅再也沒有時間一個人在曠野裏體味“大清早”的曙光、空曠、寂靜與遼遠。今日竟有孤身漫步,在秦川原野迎來第一縷朝霞的遇合,竟依稀回到了少年時代的晨練時光,商鞅感到分外的輕鬆舒暢。

突然,原本跟在他身後遝遝遊蕩的赤風駒仰天嘶鳴,衝到商鞅麵前人立而起!

商鞅拍拍馬頸,“赤風駒啊,如此清晨美景,你卻急得何來啊?”赤風駒蹭著商鞅,兀自長鳴不已。驀然,商鞅聽到一陣隱隱雷聲,分明是有馬隊疾馳而來!商鞅笑道:“好,我們走,看看何人來了?”翻身上馬,赤風駒長嘶一聲,大展四蹄飛向鹹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