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將晚,景監車英方才依依不舍的含淚離開於是便議定由車英帶領十名衛士,直接護送公主去陳倉河穀找玄奇。令狐堅持要護持公主同去,車英卻擔心景監病體,再三勸住令狐。兩隊人馬在暮色中分道揚鑣,景監夫婦向了東南,車英一隊向了西南。
這天,鹹陽城發生了驚人的事件——國人聚眾數萬,在鹹陽宮廣場為商君請命!關中百姓也陸續湧來鹹陽,請命人海不斷擴大,官府束手無策!
入夜,嬴駟來到宮中最高的望樓上向廣場了望。但見朦朧月色中,萬千人頭湧動,哄哄嗡嗡的人聲猶如隱隱海潮。請命的白色大布仿佛黑色人海中一片片白帆,招搖飛動!時而有人憤激的高聲陳情,不斷引來陣陣高呼,“為商君請命!”“還我商君!”“變法無罪!”的呼聲此起彼伏……如此聲勢的庶民請命,在戰國以來還從未有過。嬴駟倒沒有驚慌恐懼,但卻實實在在的感到了棘手。原先的三道密令,為的就是穩住民心,誰想還是引來了如此聲勢浩浩的國人請命,真有些不可思議!嬴駟相信,除了商君功業威望的感召,這裏一定還有一種力量在蓄意煽動推波助瀾。這種力量不是別的,一定是世族元老和六國間諜,他們明裏堅請殺商鞅以謝天下,暗裏卻傳播流言,鼓動庶民請命,希望秦國徹底大亂!六國期盼秦國跨掉進而瓜分之,世族企圖借此證實新法易於威脅公室,進而一舉恢複舊製。民眾力量,隻不過是他們的一枚棋子而已。這就是國政戰場。嬴駟公室、世族元老、六國外力,三方角逐,就看誰能踏穩民眾這塊基石?
嬴駟公室將來要借助民眾壓力,徹底鏟除世族根基,就絕不能直接開罪於老秦國人!然則目前卻因要處置商鞅,卻與自己的長遠基石——民眾發生齷齪;同樣因要除掉商鞅,又不得不與自己的兩大死敵——世族元老和六國外力結成暫時同盟。一個商鞅橫在中間,利害衝突就頓時複雜起來。當此之時,動用鐵騎甲士對付庶民請命,是最愚蠢的,也是山東六國與秦國世族最希望看到的。那樣一來,無疑會使秦國崩潰!老秦人樸實憨猛,極重恩義。盡管商鞅也刑殺了許多庶民,但商鞅變法給了他們實實在在的豐厚好處,民眾就死心塌地的擁戴他,甚至不惜跟著他造反!如此國人民心,要用流血威脅他們,無異於抱薪救火。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嬴駟對這一點看得很清楚,壓根兒就沒有下硬手的打算。可是,對這種聲勢的請命聽之任之,則同樣不可收拾。
投鼠忌器。事情的棘手正在這裏。
觀望思忖良久,嬴駟猛然心頭一亮,匆匆下了望樓,乘坐密簾篷車從後門出宮,直駛學人名士居住的東區。
中夜時分,一輛軺車轔轔駛進宮前廣場!請命百姓以為來了國君特使,頓時從朦朧中醒來,一片嘩然鼓噪,大片火把便圍了過來。卻見軺車上走下一個布衣竹冠三綹長須的士子,他隻身登上大殿前高高的白玉台階,向下廣場民眾高聲道:“父老兄弟姐妹們,聽我說幾句實在話吧——”
“你是何人——?”火把下有人高聲喊問。
布衣長須者高聲回答,“我乃雲陽趙良,剛剛從齊國稷下學宮回來。”
“你是奉命來得麼——?”又有火把搖晃。
“父老兄弟姐妹們,盡人皆知,秦趙同宗,我趙良便是老秦人!我並非奉國君之命而來,我是剛剛從臨淄歸來,驚聞國人舉動,特意來說一番自己的心裏話。父老們讓說則說,不讓說我則不說。”趙良極為誠懇。
“請先生說吧!”“對!趙氏兄弟是秦國名士,有見識!”兩個老人高聲答應。
眾人晃動著火把呼應,“先生請說——”
趙良向台下人海遙遙拱手,“父老們,兄弟們,姐妹們,商君蒙難,舉國痛心,此情此理,朝野盡知。為商君請命,也是我老秦國人之良知。然則,父老兄弟姐妹們須得明白,商君之難,天命所係,實非人力所能挽回。商君變法,使秦國富強而六國震恐。我在齊國就已經知道,六國於先君新逝之際,以聯兵攻秦為脅迫,請殺商君。以秦國之力,目下尚不足以戰勝六國聯軍。當此之時,商君主動請獄,國君不得已而為之!趙良聽得消息,惟恐國人鹵莽請命,國中生亂,使六國有可乘之機,忙日夜兼程趕回,不想果然遭遇此等亂事。幸得秦公英明,知我國人赤心,沒有派兵刑治。趙良勸父老們回去,成全商君苦心,全力耕戰,奉行新法。他日秦國強大時發兵山東,為商君複仇!昭昭此心,人神共鑒……”趙良慷慨唏噓,說得痛心疾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