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作高山 地作四極濟濟多士 惟周之命封於太廟 大哉之恒刻於青史 日月之名周顯王坐在四麵垂簾、侍女簇擁的王車之中接受了蘇秦的大禮他早已經忘記了蘇秦的年齡相貌,看見一個須發灰白的紅衣人躬行大禮,竟是感慨中來:“卿白發建功,若我朝開國大賢太公望,堪稱暮年佳話矣!”站在王車邊上的顏率大是著急,隔簾提醒道:“是英年,不是暮年。”偏在此時周顯王來了精神,竟是悠然一歎:“大器老成,何愧之有?強如英年多矣!”顏率正在難堪無計,蘇秦卻高聲道:“天子聖明洞察,臣心已是垂暮之年,不敢當英年之名。”周顯王高興的笑了:“老成大才,老成大才也!
“宣天子詔書——!”老太師擔心天子再犯糊塗,連忙宣讀了天子的嘉勉詔書,宣布了對蘇秦的諸多賞賜,這場隆重的禮儀,便在天子王車回城的車輪聲中結束了
帶著自己的儀仗鐵騎駛上新修的大道時,蘇秦不禁感慨萬端!
洛陽東門通往蘇莊的路,本來隻是一條幾尺寬的小道,兩邊便是縱橫交錯的井田溝洫。春耕之時,田野上炊煙嫋嫋,秋收之後,便是滿目蒼黃。但在蘇秦心中刻下最深印記的,卻是田野裏的冬日。他在那座小小茅屋裏度過了三個冬天,那呼嘯的北風,那掩埋了一切崎嶇坎坷的漫天大雪,那滴水成冰的桔槔井台,那無法入眠的漫漫長夜,那一盞豆大的昏黃燈光,那忠誠守時的大黃,那神秘的紅衣巫師的鼎卦……在蘇秦的記憶中,許許多多的東西都簡化了,模糊了,隻有修業的大山與這洛陽郊野的寒冬永遠凝固在他的心中,永遠的不能消失!遙遙望去,那座茅屋已經看不見了,莊外那片熟悉的樹林也不見了,映入眼簾的,是平整枯黃的田野與一座隱隱可見的壯麗牌坊。熟悉的三尺小道,變成了三丈寬的平坦大道,兩排鬆柏夾道,竟是比許多中小諸侯的園林大道還要壯闊!
蘇秦皺起了眉頭,心頭竟空落落的。歸鄉省親,不能說沒有衣錦榮歸的想頭,但更重要的是:蘇秦要最後一次探望落寞寡言的老父,重溫一番那熟悉的痛苦與蕭瑟孤憤的苦修,在他將永遠投身宦海權力而不再回頭的時候,他需要清醒的重溫這種痛苦!在洛陽故鄉,隻有老父與茅屋,是他恒久的精神支柱。而今,這一切卻都變了模樣,權力竟是那樣迅速那樣不由分說的抹去了坎坷苦難的印跡,他隻能毫無選擇的接受榮耀財富與膜拜讚頌。六國君主賜給他那麼多財寶,能拒絕麼?府庫空虛的周天子將蘇莊全部翻新,能拒絕麼?不能。既然將自己鑲嵌進了權力的框架,就必須接受權力框架的規則——享受權力帶來的財富榮耀,而遠離曠達灑脫的無羈境界。
“草民拜見丞相!”“六國丞相萬歲!”
突然,蘇秦被一片喧鬧歡呼驚醒!原來,在新修的大道盡頭,也就是在那座高大的功臣牌坊前的空闊場地上,跪滿了黑壓壓的庶民百姓。他們叩頭歡呼,一片興高采烈,完全陶醉在一種榮耀之中。按照井田製,他們都是蘇家的鄉鄰,秋收過後農人們都搬進了城裏,如今竟是湧出王城聚集到這裏,要一睹故鄉大人物的風采,每個人都是由衷的興奮,竟是如同自己的家人建功立業一般,拳拳之心,蘇秦不禁悚然動容!
“父老兄弟鄉鄰們,蘇秦如何當得如此大禮?請起來吧——”
蘇秦在軺車上團團打拱,聲音卻淹沒在成千上萬人的禮拜歡呼中。蘇秦隻得跳下車來,一個一個的扶起前排的老人,看著老人們惶恐不安無所措手足的樣子,蘇秦當真不知說什麼好了。哈十八突然,蘇秦對身後的荊燕高聲道:“荊燕兄,每個鄉鄰一個金幣!快!”荊燕疾步喚來總管交代,片刻之間,便有幾百名軍士仆人開始向國人鄉鄰賞發金幣了。
捧著刻有各國王室徽記的極為罕見的金幣,人們更是歡呼潮湧,“萬歲”之聲竟是震動原野!然則,老周國人卻在這時顯示了天子部族深厚的禮法教養,領得賞金者有了永遠的念想,達到了“觀瞻大人”的最大企望,便立刻知足的退到了後邊;沒有人維持督察,歡呼雀躍中卻是井然有序的走過賞金台,沒有一個人企圖多領賞金。川流不息的人群從蘇秦麵前整整過了一個多時辰,僅僅是不斷點頭拱手,偶爾與熟悉的鄉鄰寒暄幾句的蘇秦,卻是嗓子也沙啞了,胳膊也酸麻了。
將及暮色,人潮方才退去,蕭瑟清冷的秋風掠過,高大的功臣牌坊前頓時空蕩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