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不是那種以“死諫”為榮的骨鯁迂腐臣子,張儀卻也不是見風轉舵的宵小之輩,縱橫家的本色,便是“審勢成事”,不審勢則動輒必錯,即或搭進性命也於事無補可眼下的這種情勢,他卻是兩眼一抹黑。按照商君法製:庶民不得妄議國政。這“不得妄議”,既包括了不許擅自抨擊,也包括了不許擅自進行各種形式的歌功頌德。商鞅變法以來,秦國的各種祝壽便銷聲匿跡了,秦惠王難道不清楚?驀然之間,張儀想到了秦惠王車裂商君,不禁出了一身冷汗!安知這位城府極深的秦王不想對商君之法改弦更張?果真如此,那這祝壽便是試探了?張儀啊,慎之慎之……
睜著雙眼躺臥了一個多時辰,張儀索性起身梳洗,又喝了一鼎滾熱的羊肚湯,便吩咐書吏去請行人嬴華前來。
行人本是開府丞相的屬官,官署便在相府之內。由於嬴華常有秘密使命,所以未必總是應卯而來。但隻要在鹹陽,嬴華還是忠於職守,每日卯時必到自己的官署視事。這也是秦國王族子弟的傳統——但任國事,便守規矩,從不自外。今日嬴華剛進官署,便見書吏來喚,便依著章法跟在書吏後邊來到了張儀書房,全然沒有以往灑脫親昵的笑意。
張儀揮揮手讓書吏退下,便笑著問道:“公子可知今日何日?”
“丞相不知,屬下安知?”嬴華一臉公事。
“秦王壽誕。公子不去祝壽麼?”
“秦王壽誕?”嬴華又驚訝又揶揄的笑道:“丞相靈通,趕緊去拜壽了。”
張儀悠然一笑:“窮鄉僻壤都趕著壽牛來祝壽了,身為丞相,能不去麼?”
“壽牛?虧了丞相大才,想出如此美妙的牛名也。”
“美妙自美妙,卻不是我想的,是農夫說的。不過,卻是我親眼見的。”
“屬下不明丞相之意。”
“是麼?”張儀悠然一笑:“秦王今日定要大宴群臣,相府關閉,全體屬官隨我進宮祝壽。你嘛,乃王室公子,特許你三日壽假如何?”
“壽假?”嬴華大是驚愕:“六國聯軍正在集結,你倒是給我壽假……”
“上有大壽,臣能不賀?”張儀隻是微笑。
“豈有此理?我偏不信!”嬴華一跺腳便風也似的去了。
秦惠王正在書房聽樗裏疾稟報各郡縣夏熟情勢,卻見嬴華大步匆匆而來,一臉憤憤之色。當年秦惠王重回鹹陽,這個堂妹妹便是他與伯父嬴虔之間的小信使,可謂患難情篤。嬴華執掌黑冰台,也是秦惠王親自定名的。不管多麼忙碌,隻要這個小妹妹進宮,秦惠王都會撇開公務與她談笑風生。此刻秦惠王便向樗裏疾示意稍停,打量著嬴華親切笑道:“喲,要哭了呢,受誰欺負了?王兄給你出氣。
“沒有別人,就你欺負我!”
“我?”秦惠王哈哈大笑:“好好好,說說看,王兄如何惹你了?”
“今日可是你生日?”
秦惠王一怔:“別急,我想想……是,四月初三,小妹要給我做壽麼?”
“你不是自己想做壽麼?”嬴華揶揄的笑著。
“我想做壽?”秦惠王又是一愣,索性站了起來:“小妹,誰說的?”
“老百姓說的!壽牛都拉到鹹陽了,你不知道?”
“壽牛?甚個壽牛?”秦惠王雲山霧罩,臉卻不由黑了下來。
旁邊不動聲色的樗裏疾卻是一對小眼睛炯炯發亮,嘿嘿笑道:“君上莫急,我看此事有名堂,聽公子說明白了。
嬴華卻是硬邦邦的:“正當夏熟,農夫們卻要從幾百裏外給你獻壽牛!沒有你的授意,誰個敢這樣做?方才我在南市外已經看了,少梁縣四十八頭牛披紅掛彩,正要進宮!你就等著做壽吧。”說完竟轉身便走了。
秦惠王又氣又笑又莫名其妙,攤著雙手“咳!”的一聲,竟愣怔著說不出話來。
“君上,且聽我說。”樗裏疾走了過來笑道:“此事我大體揣摩明白,就看君上主意了。”
“我的主意,你便沒有揣摩明白?”秦惠王冷笑著,臉色很是難看。
樗裏疾嘿嘿笑道:“好,黑肥子便說了,左右也是我上大夫的事兒。少梁縣連年大熟,庶民對國政王家多有讚頌,也是實情。於是,便有人鼓動庶民,獻牛給君上做壽。庶民難知詳情,必以為這是官府主意,甚或王家授意,是以便有了民獻壽牛之舉。雖有若幹細節不明,然臣之揣摩,大體無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