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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片刻停留,嬴壯從後園出得後門,跨上一輛軺車,便徑直奔惠文後的寢宮而來。他竟情不自禁地生出一絲膽怯,緊張得粗聲喘氣了。自從呱呱墜地,他便生活在這片庭院裏,在這裏長大,在這裏加冠成人。這片庭院的一草一木,都深深地刻在了他的心頭。

那時侯,父親嬴虔閉門鎖居,困獸般地折磨著自己,隻有姐姐嬴華與一個胡人少女整日悄悄地跟隨著父親,怕他萬一生出意外。那個胡人少女後來便成了父親的侍妾,再後來便有了身孕。那時侯,父親的府邸簡直就是一座牢獄,那個胡妾便在一間幽暗的小石屋裏生下了他的哥哥嬴離。誰也說不請原由,嬴離哥哥生下來便是白發紅顏,一支小小的男根竟要費力端詳才能勉強發現。父親老虎般地嘯叫著,要掐死這個怪物。可那個尋常溫順得小貓似的胡女卻突然變得凶辣無比,竟尖聲嘶喊著與父親撕打在一起。姐姐嬴華趁機抱走了嬴離哥哥,哭求家老打開了狗洞似的後門,逃到了太子府,請求太子妃收養嬴離哥哥。當時,太子嬴駟剛剛返回鹹陽一年多,娶了老秦世族的一個將軍女兒,太子妃恰是新婚少婦。這太子妃聰慧善良,深知嬴虔在老秦國人中的資望根基,更知嬴虔與太子的特殊親情,便自家做主,派一個中年侍女秘密出宮,收養了這個怪異的嬰兒。

過得幾年,太子已經成了國君,秦國的內政風暴也已經平息,父親也已經是年屆花甲的白發老人了。偏偏在這時候,那個胡女侍妾又有了身孕。父親離群索居多年,竟是生出了一種怪誕念頭:上天又來懲罰他,又要給他送來一隻怪物。於是,父親堅執要太醫給胡女侍妾流產,竟咬牙切齒地說:“嬴虔寧可絕後,也不落他人口舌!”又是嬴華姐姐去求已經是惠文王後的太子妃,惠文後二話沒說,便來到嬴虔府邸接走了胡女。這次,胡女卻生下了一個十來斤重的長大兒子,這便是嬴壯。

惠文後愛極了這個沉騰騰的繈褓男兒,喜滋滋地為他取名“壯”,便留在宮中親自撫養,隻將胡女送回了嬴虔府邸。從此,胡女母親便做了夫人,嬴壯卻在惠文後宮中一直長到二十一歲加冠。直到父親與母親雙雙病逝,嬴壯才回到自家府邸頂門立戶,也才將一直失散的嬴離哥哥找了回來。

在嬴壯的記憶裏,惠文後便是他的母親,這座寢宮便是他童年少年的一切。按照輩分,惠文後隻是他的大嫂。但是,嬴壯永遠都將惠文後看做母親,從來都不叫惠文後大嫂,而稱為嫂娘。如今,惠文後已經是惠文太後了,嬴壯也常常來看望她,如何竟突然生出了一種莫名其妙的恐懼?不由自主地,他向那片碧池走去。初上的宮燈交彙著朦朧的月色,一個熟悉的身影正倚在白玉石欄上凝望著碧綠的池水。那婀娜的背影,那永遠垂在肩頭的瀑布般的長發,便是烙在他心頭的永遠的標記。

“壯啊,還記得麼?每日傍黑時分,我便領你在這裏觀魚。”婀娜身影沒有回頭,口吻中卻充滿了溺愛與柔情。

“嫂娘……”驟然之間,嬴壯雙眼潮濕了,輕輕走過去,將自己的鬥篷披在她身上,梳攏撥弄著那瀑布般的長發:“白發又多了幾綹,回去吧,你晚間怕涼的。”

惠文後還是沒有回頭:“壯啊,一個人做了國王,是否心就冷了硬了?”

“嫂娘……”嬴壯竟是手足無措了。

“壯啊,你與蕩,名雖叔侄,實則情同手足。你說,蕩會忘記我麼?”

“嫂娘,”嬴壯心中一顫:“蕩是你親生愛子,血肉相連。”

“不。”惠文後依舊倚著石欄,聲音淡漠得竟有些冰涼:“蕩不是我親生。他的母親,也是個胡女,生下他,便死了。”

“嫂娘……這,這是真的麼?”嬴壯震驚了!身為王族子弟,又在宮中二十一年,與嬴蕩更是朝夕相處十餘年,宮廷對於他沒有任何機密可言,如何竟不知道嬴蕩不是惠文後所生?一時間,嬴壯懷疑嫂娘長久寡居而失心瘋了。他走到石欄邊,親切地攬過嫂娘的頭,想象以往那樣撫慰她,誰知這張被他轉過來的臉卻令他大吃一驚——曾幾何時?往昔豐滿白皙的臉龐竟變得憔悴如刀削,片片老人斑竟是清晰可見!亮如秋水的一雙大眼也變得空洞幹涸,雖然沒有一絲淚水,可那冰涼的目光卻令嬴壯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