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丞相,此乃海上漁人部族之秘藥,叫大散寒。”蘇代饒有興致地指點著陶瓶畫,“你看了:這種怪草叫蒒,產於大河入海處的孤島,每年七月成熟,卻不能立即采割,須得漁人紮帳守望,直到冬日枯幹方能連根拔起。漁人叫這蒒草為‘禹餘糧’,說是大禹治水時天寒地凍,將穀餅凍成了石塊,人不能食,大禹命拋於河中以水化之,卻不想經河水一泡,穀餅便筋韌可口,但咬一口,人便渾身熱汗。大片餅渣隨波漂流入海,被海浪激上小島,便生出了這種蒒草。蒒草果實如麥粒,漁人又呼為‘自然穀’,熱力奇佳,入藥為驅寒神品也。”
“嘿嘿嘿,這條怪蛇呢?”樗裏疾見蘇代講說得明白,也來了興致。
“這是東瀛海蛇,色如火紅,長在冰海極寒中遊食,極難捕捉。漁人遠舟入海,唯在冬日登荒無人煙之孤島,方可偶然在海潮魚群中捕得一兩條而已。但有一蛇入舟,魚船便溫暖如春,漁人又稱火海蛇。入藥妙用無窮也!”
“嘿嘿,講究如此之多了?這隻帶毛甲蟲呢?”
蘇代指點道:“這種甲蟲叫射工蟲,還有三個名字:射影、短狐、蜮。此蟲生於吳越山溪陰濕處,性極陰寒,口成弓弩形,於丈餘之外能以寒氣射人。但中氣射,人便生出熱瘡,急需大冰鎮敷三日,否則無以救治。此三物各一,入蘭陵果酒一壇,浸泡三冬,便成絕世大散寒。”
樗裏疾不禁喟然一歎:“此等功夫,卻是難為孟嚐君了,老夫受之有愧也。”
“老丞相何出此言?”蘇代笑道:“孟嚐君附有一信,老丞相一看便知了。”
樗裏疾打開泥封銅管,抽出一方白絹,卻見幾行淋漓大字赫然在目:樗裏子如晤:倏忽十年,念公如斯!昔年一知樗裏子寒腿痼疾,便欲早成此藥。奈何三物難得,又浸泡三冬,竟是耽延十年之久,以至樗裏子老境唯艱,心下何安矣!蘇子入秦,邦交大義卻與你我交誼無涉,公但心知便了。
樗裏疾揉揉眼睛笑道:“嘿嘿,此藥神奇,卻隻怕是不好喝呢。”
第三章 東方龍蛇兩使入秦皆惶惶(2)
蘇代笑道:“此藥有射工蟲,便最是好喝。老丞相請看了。”說罷便從攤開的銅片上拿下一隻鑲嵌的陶杯,又拔下一支鑲嵌的銅針,將陶杯口傾斜對準陶瓶大肚一黑點下,而後便用銅針向陶瓶大肚的黑點上隻一刺,隻見一股紅亮的汁液便激射而出,頃刻半杯。蘇代便迅速伸掌一拍陶瓶,紅亮汁液便驟然斷線了。蘇代捧杯笑道:“此壇有射工之氣,不可開封。每三日,飲半杯,丞相記住了。常人幾杯便可散寒,丞相老寒腿,一壇之後若未痊愈,孟嚐君當再為設法了。來,請丞相飲了此杯。”樗裏疾悠然便是一歎:“此等天地神奇,一壇不可,便是老夫命該如此也。何敢當再為設法?來,老夫便飲了!”
正在此時,旁邊的行人突然一步跨前:“稟報丞相:此藥詭譎,容太醫驗過再飲不遲。”
樗裏疾哈哈大笑:“不信孟嚐君,天下信得何人也!”竟是舉起陶杯便“吱!”的一聲吸啜個一幹二淨,向蘇代一亮杯底,“好!說公事了。行人先帶書吏去勘驗文書,上卿坐了。”
蘇代入座拱手道:“蘇代此次出使,原是兩事:一則說一件人事,二則為齊秦舊盟新續。兩事均非吃緊,便想先行與老丞相敘談一番了。”樗裏疾卻飛快的眨了眨小眼睛,擺擺手笑道:“邦交規矩:使節無私語,敘談個甚來?再說老夫這分掌行人,也隻是個迎送而已,正事麼,待老夫排定麵君之期,你再說不遲了。”蘇代原是機敏無雙,見樗裏疾不想多說,便悠然笑道:“如此也好,我便歇息兩日,看看鹹陽新氣象了。噫?老丞相頭上忒多汗水?”
說話之間,便見樗裏疾額頭大汗淋漓,黑臉漲紅,連叫:“怪煞怪煞!如何這般燠熱?搬開燎爐!”及至搬開案旁木炭火燎爐,樗裏疾猶自喊熱,竟將那領翻毛大皮袍也脫了,站起來嘿嘿笑道:“直娘賊,開春了就是不一樣,熱得好快。噫!不對也,這膝蓋骨酸癢得甚怪……”蘇代驀然醒悟,驚喜笑叫:“大散寒!見效了?沒錯,老丞相大喜也!”樗裏疾也明白過來,嘿嘿嘿隻笑個不停:“直娘賊!田文這小子有手段!卻教老夫落個還不清的大人情。嘿嘿嘿,忒煞怪了,這四肢百骸都軟得要酥了,酥了……”說著便是腳下一軟,竟跌坐在蘇代身邊。蘇代興奮得滿麵紅光,連喊“來人!”兩個侍女飛步而來,蘇代便是一聲吩咐:“快!抬竹榻來,讓老丞相安臥歇息。”一時可坐可臥的竹塌抬來,樗裏疾被兩名侍女扶上竹塌猶自嘿嘿笑個不停:“直娘賊,酥軟得好快活,比田文小子當年騙老夫到那綠街熱水泡,強到天上去了!”蘇代見樗裏疾兀自嘿嘿嘟噥,竟是一片天真快活,不禁便大是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