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蓼接過一看,竟是書吏看著他的筆下同時謄抄的一份,連他那工整的古篆官號名諱也一並在上,竟是分毫不差。旁邊便是鮮紅的朱文“秦國丞相之璽”大印。華蓼雙手遞向魏冄:“敢請丞相押字了。”魏冄大袖一甩道:“大尹當真顢頇也!方才老夫說過,此字隻對秦國上下。對宋國麼,丞相大印自然便是國家名號,老夫塗鴉,豈非蛇足了?”末了竟是哈哈大笑著徑自去了。華蓼愣怔在廳中,竟不知如何是好。旁邊書吏便是拱手笑道:“大尹安心回國便是,丞相做事最是有擔待,旬日之內必有兵馬進入陶邑。”
恍然醒悟間華蓼正要告辭,卻見那個行人走了進來向書吏一點頭,便將魏冄書案上的那袋金幣提起來走了。華蓼大奇,連忙大步趕了出來,在粗大的廊柱下追上了行人,喘著粗氣問道:“敢問行人,你又將這金幣收回來了?”行人上下打量華蓼一眼,揶揄笑道:“如何?給了人又心疼了?”華蓼連忙擺手道:“非也非也。我隻是新奇莫名,這金幣本是送給你的,何以要交給丞相?既給了丞相,又如何能拿走?”行人眯起眼睛冷笑道:“大尹操心不少啊。”華蓼低聲道:“好奇而已,豈有他哉!行人若得實言相告,我便再奉上兩方老商金了。眼見行人嘴角便綻開了笑意:“老商金何在啊?”華蓼立即從胸前貼身皮袋中摸出兩方金幣,手指一撚便是嗆啷一陣金聲。行人笑道:“嗬,手法撚熟,顯見老於此道也。好,在下便對大尹說了:秦國吏員不拒使臣禮金,然卻不得中飽私囊;但收禮金,須得稟報上司並經查點,而後繳於府庫。”華蓼大是驚訝:“那你這是?”“上繳府庫啊。”行人一笑,順手一掠,華蓼的兩方老商金便嗆啷易手,留下一串笑聲,行人卻是飄然去了。
華蓼愣怔半日,竟是一時回不過味兒來,隻覺得這秦國處處透著古怪——官員權臣不愛錢不貪私,卻是拚命為邦國爭奪土地財貨,到頭來究竟圖個甚?歎息一聲秦人可憐,華蓼便匆匆回到驛館,一番收拾,竟是連夜便出了鹹陽。
五鼓雞鳴時分,蘇代接到斥候密報,竟是驚訝莫名,一時揣摩不出此中虛實。
“華蓼進丞相府幾多時辰?”蘇代皺著眉頭問。
“回上卿:至多一個時辰有餘。”
“華蓼出驛館,可否有大臣送行?”
“回上卿:華蓼一車十騎,沒有任何人送行。”
“函穀關之內,華蓼有無停留?”
“回上卿:末將一直跟隨華蓼到函穀關方回,未見他有片刻停留。”
這可當真是蘇代斡旋邦交一來碰到的第一樁奇事。按照邦交常例:使節會見丞相隻能確定使命的大體意向,最終決策立約,一定得在晉見國君之後。縱然某國丞相是權臣,某國國君是虛設,邦交大禮還是有定數的。強橫如燕國子之者,每有邦交立約,也都是燕王出麵的。一個使臣在會見丞相一個多時辰之後便匆匆離去,且沒有任何爵位對等的大臣送行,說明了什麼呢?猛然,蘇代心中一亮——華蓼說秦不成,宋秦合縱破裂。對呀,一定是!魏冄做派強橫,一定是想大占宋國便宜,而老宋偃則正在甚囂塵上之時,專一的橫挑強鄰,如何容得被秦國大占利市?一個強橫霸道,一個氣焰囂張,自然是一碰便生火氣,豈有他哉!
蘇代精神大振,天剛蒙蒙亮便駕著軺車轔轔入宮請見秦王。此時鹹陽宮廣場已經是車馬如梭人影流動,所有的官員都奔赴官署,準備在卯時開堂。早朝當值的內侍剛剛精神抖擻地走出來,便遇見了蘇代手捧玉笏求見秦王,便是一聲高宣傳了進去。片刻之後,一個老內侍匆匆走出正殿高宣:“秦王口詔:齊國上卿蘇代在東偏殿候見。”
蘇代知道,鹹陽宮正殿隻是禮儀性的場所,這東偏殿才是秦王處置國務的日常處所,秦王要在這裏召見他,便意味著秦國君臣要認真與他商討邦交大計了。想到華蓼負氣出秦,秦宋合縱破滅,蘇代就覺得分外舒暢,他已經隱隱地有了一種預感——秦國不理睬宋國,齊王滅宋的宏圖就要實現了。一想到這裏,蘇代的腳步就分外輕捷,雖然自己與孟嚐君反對滅宋,但若秦國放棄了對宋國的保護,齊國在無可阻擋的情勢下一舉吞滅一個大國,又何樂而不為?再說,此事若成,他蘇代分化秦宋合縱便是大功一件,他在齊國的地位便會大大鞏固,豈非更是天遂人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