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桃林高地方圓三百餘裏,橫亙在華山(西)、函穀關(東)與崤山(南)、少梁(北)之間的巨大四方地帶。桃林高地的南部峽穀直通函穀關,是千百年唯一的出秦險關大道。說它唯一,是說隻有這條如函大峽穀可通行車馬軍旅,也就是說,它是大軍出入秦國的唯一通道,而不是說單人獨馬也唯此一途。在這桃林高地的北部,有一條不大的河流叫潼水,沿著潼水河穀便有崎嶇小道直通大河,過得大河,便是河內的蒲阪,比東出函穀關卻是近了數百裏。三百多年後,這條河穀小道成了與函穀關並行的大道,於是便有了東漢的潼關。滄海桑田,潼關便漸漸成了主要通道,函穀關便在歲月中漸漸淡出了。這是後話。
樂毅要走的,便是這潼水河穀。
入得潼水,已是斜陽晚照。秋日將蒼莽山塬染得金紅燦爛。東南的函穀關已經隱沒在群山之中,惟有隱隱約約斷斷續續的號角在殘陽中漫遊,給這荒莽的山林河穀飄來了一絲邊城氣息。樂毅翻過了一道山梁,眼前一道淙淙山溪,遙遙便見對麵山頭上立著一座茅亭,一縷炊煙在茅亭後嫋嫋飛散,便是揚鞭一指:“有高士隱居在此。走,茅亭打尖,歇息片刻。便一馬衝下山坡越過山溪,翻上了對麵山頭。
“亞卿且慢!”隨行司馬一馬超前,“亭下山穀似有軍馬!”
便在此時,一個聲音悠然飄來:“亞卿別來無恙乎?”
樂毅一個激靈,瞬息之間心頭大跳!凝神片刻,便在馬背遙遙拱手:“彼何人哉?不見其身。”
“爾還而入,我心易也。還而不入,否難知也。”隨著悠然吟哦,一個修長的身影出現在茅亭之下,黑色長裙散發飄飛,信步出亭,婀娜豐滿的身姿竟是那般熟悉。
“太後……”樂毅翻身下馬,卻是愣怔不前。
“將軍不識羋八子了?”
“太後,”樂毅勉力一笑,“流水已逝,刻舟不能求劍也。”
“然則,亡羊固可補牢也。”宣太後平靜地笑著,“來吧,羋八子為君餞行了。”說著便挽起了樂毅胳膊。樂毅麵色脹紅地將手背了起來:“太後,我跟著便是了。”宣太後看看窘迫的樂毅,竟咯咯笑了:“我說你個樂毅當真迂腐。你我縱有情誼恩義,總還是沒有藏汙納垢了。你這避嫌卻實在笨拙,入秦不知會我,進鹹陽不來見我,離鹹陽也不別我。”宣太後聲音突然顫抖了,“我母子在燕國近十年,將軍不避非議,與我有救難情誼,也曾視我為紅顏知己。此等事天下誰個不知?如何我做了太後,你便拒人於千裏之外?好便好了,有甚打緊?如此拘泥禮儀,避嫌自潔,豈非憑空惹出新是非來?”
“太後大是!”樂毅慨然拱手,“我卻沒省出這層道理,實在慚愧。”
“你能不叫我太後麼?”
“……”
“在燕國,你叫我甚來?”
“羋大姐。”雖然紅著臉,樂毅還是低聲叫了一句。
“哎。這便好。”宣太後笑著又挽起了樂毅胳膊,“走,茅亭下一醉!”
正是落日啣山之時,桃林高地的荒莽山塬在漫天霞光中伸展向無垠的天際,蒼蒼茫茫的桃林竟將山巔的太陽托了起來,潼水蜿蜒東去,竟似一匹錦緞飄繞在萬山叢中。
兩人飲得幾爵,宣太後便向南邊大山一指:“樂毅,可知那是何山?”
“當是誇父山。”
“這蒼蒼林海,又是何名?”
“桃林。亦稱鄧林。”
“誇父逐日,何等美也?”宣太後站了起來,仿佛在喃喃自語,“誇父山,桃林塬,這片山塬埋葬了一個多麼壯烈、多麼心酸的靈魂。《免費txt下載》你說,誇父何以要追逐太陽?”
“……”樂毅默然了。
“他是要圓心中那個大夢。飲幹了河渭兩川之水,誇父還是沒有追上太陽,卻活活幹渴死了,空留下那座默默的大山,這片綠綠的桃林。樂毅啊,臨死時看著遠逝的太陽,誇父他後悔麼?”宣太後的聲音中充滿無可挽回的失落與惆悵。
樂毅慨然歎息:“他不會後悔。他有來生。”
宣太後笑了,一臉酡紅在晚霞下竟是分外絢爛。
第七章 興亡縱橫樂毅臨機入鹹陽(7)
樂毅怦然心動:“羋大姐,你我也是誇父逐日。你追你的太陽,我追我的太陽。隻可惜,我們沒有共同的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