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秦孝公東出未成而夢斷關河,臨死之際與太子嬴駟單獨密談。孝公問嬴駟,何謂國恥?嬴駟答,六國蔑秦,不與會盟。孝公問,何謂國誓?嬴駟答,大出天下,一統華夏。孝公一字一頓的做了最後叮囑:“王族易敗,若無遠圖則速朽,凡我嬴秦子孫,必以一統天下為激勵,荒疏者,死後不得入太廟也!”從此之後,“大出天下,一統華夏”便成了嬴氏王族的秘密國誓。盡管由於分化六國的策略之需,這一秘密國誓不能公諸於朝野,但嬴氏王族與股肱大臣曆來都是清楚的。而且,自秦惠王之後,秦國與山東六國經過五十餘年周旋,壓倒優勢已經是越來越明顯,齊魏楚燕韓皆成風中之燭,統一天下眼看便是水到渠成了,卻偏生崛起了如此一個強猛趙國,豈非大大令人頭疼?更令人擔憂的是,若這種秦趙僵持的局麵再延續得幾年,五大戰國便完全有可能重新恢複過來,那時山東六國再以趙國為盟主合縱抗秦,豈非又倒退回秦惠王的艱難時期了?稍有閃失,秦國被逼回函穀關以西亦未可知也。
血紅的晚霞中,秦昭王猛然一個激靈。
“備車!回鹹陽!”秦昭王回身對遙遙跟在身後的老內侍喊了一聲,便大踏步走了。
當夜三更,秦昭王便回到了鹹陽,沒有進宮便車駕直奔穰侯魏冄的丞相府邸。可匆匆迎出的相府主書吏卻稟報說,丞相從章台回來隻在府中停留得一個時辰,便帶著一班精幹吏員北上九原了。秦昭王思忖片刻,也沒有多問便驅車回宮了。
剛進書房,長史王稽便來稟報:武安君府行軍司馬報來急件,說武安君與丞相已經兼程北上九原,但有軍情,隨時羽書急報。秦昭王心下稍微寬鬆,便立即吩咐長史下詔各郡縣並曉諭朝野:上將軍白起已經起兵伐趙複仇,秦人精壯但有非征入軍者,各郡縣得踴躍接納並就地駐紮,俟國尉府稍後一體接編!這是章台會商確定的謀劃,此戰事先詔告朝野,以安國人洶洶請戰之心,昭示國府雪恥之果決。詔書發出,秦昭王便吩咐張掛九原地域圖。碩大的羊皮地圖在六盞與人等高的銅燈下分外清晰,秦昭王佇立在圖下便是久久端詳——白起要在這裏與趙國開戰麼?
因了此戰不大,章台會議便沒有要求白起詳陳謀劃。當然,更根本的原因在於這是白起統兵出戰,若是別個大將,那是無論如何也要多方謀議的。加之白起與丞相魏冄素來是軍政連手的極佳將相搭檔,白起慨然請戰,魏冄一力讚同,秦國君臣還有個不放心了?秦昭王從章台回來的路上便在思忖,白起會將戰場選在哪裏?秦昭王原本便是多謀深思,即位以來雖說不握掌國實權,但卻從來都在細心體察白起的用兵之道,尤其是那些兵略謀劃。雖說君王不必領兵,然畢竟是戰國之世大戰連綿,君王不知戰場兵術尚可,若對兵家戰略也是一竅不通,便是遲早要出事的了。以秦昭王的推測,白起打仗刁猛狠穩,看似堂堂之陣正正之旗,實則機變難測;論秉性,更是剛勇深沉,戰勝**格外強烈。以此看去,白起這一仗便定然是選在河內安陽之外。
安陽是白起奪得河內郡後設置的新要塞,恰在與趙國接壤處。發兵出安陽,百裏之遙便是叢台行宮(趙王台),再北上百裏便直接威脅邯鄲了。當然,更重要的是,安陽要塞四周駐有秦國的精銳鐵騎十萬,攻城大型器械也多在此囤積,幾乎便是藍田之外的秦軍第二大本營。攻敵距離短,秦軍優勢大,但出便直搗趙國都城要害,對天下震動大對趙國震懾更大。秦昭王以為,對趙複仇,此地為上,白起也必選此地無疑。
偏偏卻是,白起選了九原,實在不可思議。
九原與雲中,是秦國北長城段防備匈奴的兩大要塞,駐軍統共八萬鐵騎。而自從武靈王設置雲中郡後,趙國一直在陰山大草原駐有廉頗統帥的十萬胡服精騎,東南二百餘裏便是雁門關大軍營地,原野開闊,騎兵相互馳援極是便利。依據各方軍報,此番白起北上沒有調遣大軍,看來便是要以八萬鐵騎對趙軍十萬開戰了。雖說秦軍戰力出類拔萃,然目下這是打過閼與血戰的趙軍,如何能保得穩操勝券了?白起啊白起,你素來沉穩,如何卻在這隻能贏不能輸的關節點上冒險了?
然則,秦昭王不想幹預,也不能幹預。
第十章 士相崢嶸秦國第一次力不從心了(3)
白起背後還有魏冄,且不說魏冄目下大權在握,便是論兵論戰,魏冄也是幾近一流的統兵之才。無論如何,魏冄的謀國忠心秦昭王是毫不懷疑的,他能全力支持白起,一如既往地親自為白起坐鎮糧草輜重,其中必有道理。大戰在即,若自己表示異議,雖說並不一定會動搖這一對將相合壁,但畢竟會使他們分心辯解,傳揚開去,對軍心更是一種無端幹擾。可是,如若不說,當此要緊關頭,萬一失利了呢?秦昭王心中驀然一亮——此戰若敗,不說白起,先便是廢黜魏冄丞相的絕好時機,大權可一舉回歸!然則便在片刻之間,那一絲亮光便黯淡了下去。果真敗北,立時便是秦國內外交困,縱能廢黜魏冄,卻用何人替代?大國丞相統攝國政,其人無非凡才具,君王便立即陷入繁劇的國務旋渦而處處尷尬狼狽。一將一相,曆來是國家棟梁,無大才出世,無端換相便是徒然亂國,如何能在戰敗危機之時動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