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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更時分,王稽方才出得離宮飛馬而去,回到鹹陽府中,已經是天交五鼓了。王稽顧不上沐浴用飯,先找來那名精悍禦史一陣秘密吩咐。這個禦史原本是王宮吏員,是秦昭王特意為王稽出使遴選得一個臂膀人物,並非王稽部屬,出使歸來便當歸署就職。但在王稽吩咐之後,精悍禦史卻立即帶著兩名騎士出得鹹陽,在淡淡晨霧中飛馬東去了。王稽此時卻是疲累已極,進得寢室便囫圇睡去,一覺醒來卻已經是午後光景了,用得兩個舂米飯團喝得一鼎肉湯,便匆匆來到了偏院。

張祿正在院落裏小心翼翼地漫步。通向正院園林的石門口,一隻大黑狗守著門檻在秋陽下結實地打著呼嚕,一雙眯縫的眼睛卻隻對著轉悠者撲閃。秋風吹過,滿院落葉沙沙,張祿 信步走到石門前笑道:“看守便看守,打呼嚕便能騙我了?笨狗!”大黑狗沮喪地喉鳴一聲,驟然睜開大眼對著張祿一閃,便當真閉上眼呼嚕過去了。張祿不禁嗬嗬笑著蹲在大黑狗頭前道:“小子還算行,回頭跟我看大院子去,這裏多憋屈也。”黑狗卻再也沒有回應,隻扯著呼嚕橫在門檻下動也不動了。“隻可惜啊,你黑豹也是生不逢主,隻在這裏做得個看家狗了。張祿兀自嘟噥一句,便又在院子裏轉悠去了。

王稽府邸很小,隻有三進,最後一進是一片兩畝地的小園林,旁邊便跨著這座茅屋小院。正經用途,這偏院是仆役居所,住著兩男兩女四個仆役與四個衛士,占去了八間最好的茅屋。張祿前日匆匆而來,便被臨時安置在這不會遇見任何訪客的偏院了。好在秦國官員的仆役都是官署依法度派定的官仆,衛士更不消說得,在鹹陽城都有自己的家宅,官員府中的衛士仆役偏院便隻是供輪值交錯時歇息而已。無人居家常住,自然便也整順清幽。張祿在西廂末間住了兩日,除了送飯的使女,竟是連一個人也沒有見著。中間一棵老桑,兩邊三五株胡楊,三麵十幾間茅屋,四周一圈沒有門的青石高牆,便是這個院落的全部景致。無論出進,都得經過大黑狗把守的這道門檻,再從府邸門戶進出。這大黑狗生相憨猛整日瞌睡不斷,實則卻精明得緊,誰該進誰該出,全一清二楚臥在門檻前絕不會認錯了人。兩日之間,隻要張祿轉悠到距它三尺處,它便會從喉嚨裏發出明顯地嗚嗚警告。後來見張祿白日轉悠夜裏也轉悠,卻並無擅自逃跑的模樣,大黑狗便也睜一眼閉一眼了。

張祿再次漫步門前,猛然卻見大黑狗一長身便站了起來,前爪撐地肅然蹲在了石門內側。張祿正自覺得好笑,便聽一陣輕微的腳步聲漸漸的清晰起來。“小子好本事!”張祿對著大黑狗一笑,便轉身走了。

“黑豹。”王稽進得石門便伸手摩挲著大黑狗頭頂,“這段時日無暇盤桓,賞你一根帶肉大骨頭!”說罷便將手中荷葉包一伸,黑豹喉頭發出一聲興奮的呼嚕,一張嘴便叼住了荷葉包。王稽拍拍黑豹頭低聲說了句“去吧,目下不會有事。”黑豹便忽地竄到茅屋後去了。王稽笑吟吟來到西廂最後一間茅屋前便是一拱手:“先生高臥,卻是打擾了。”

“謁者拜會麼?”茅屋內鼾聲突然終止,木門吱呀開了,散發寬衣者當頭便是一拱:“張祿怠慢,大人鑒諒也。”

“先生無須客禮,從容收拾便了,老夫在這廂等先生說話。”說著便回身走到了庭院向陽處的一棵胡楊樹下。此時已有兩個使女從後園石門來到小院,清掃落葉鋪設坐席置案煮茶,片刻間茅屋小院便是一片和煦秋日。待張祿收拾利落出來時,小庭院已經是茶香彌漫了。自與張祿同路歸來,王稽卻也是第一次在光天化日下端詳這位神秘人物,對麵一望,心中便是一個激靈。此人身材高大瘦削,那身苧麻布衣便像挑在一副竹架上晃悠一般;顴骨鋒棱如同懸崖淩空,臉膛卻像寬闊的原野,雖則一片貧瘠的菜色,卻絲毫不給人以寒酸之像;胡須顯然是剃了,一雙細長的眼睛常常眯縫著,然隻要目光一閃,你的心頭便會掠過一道閃電;但是,最令王稽驚悚者,還是此人額頭耳根脖頸處的三道長長的傷疤,縱是光天化日之下,那豔紅欲滴的棱棱疤痕也令人觸目驚心!

“謁者受驚了?”張祿淡淡一笑,不待王稽做請便徑自入席坐了。

“上天磨才,老夫徒生感喟也!”王稽歎息一聲卻又笑了,“先生但看老夫堪交,便互稱兄長如何?強如官稱生分也。”“好!”張祿便一拍案,“叨擾王兄,日後自有報答。”王稽便道:“張兄但是真才,便是最好報答了。”張祿笑道:“大梁有言:王兄便視張祿為伊尹,張祿亦斷不使王兄失望。王兄還有疑惑?”王稽便是搖頭一笑:“老夫些許疑惑不打緊,隻秦王目下不在鹹陽,卻要勞張兄稍待時日了。”張祿目光驟然一閃:“秦王多有疑慮,在下隻聽王兄安置便了。”王稽連忙道:“張兄差矣!秦王原是北上巡視去了。”張祿搖頭一笑:“秦國正在微妙傾軋之時,秦王焉能脫離中樞?王兄卻是小瞧張祿了。”王稽略一思忖便道:“老夫智拙,隻問張兄一句:可耐得些許寂寞?”張祿笑道:“王兄割舍得這座小偏院,那隻大黑狗,在下便做太公望了。”“太公望?張兄好耐心了。”王稽叩著石案,“布衣粗食,老夫原是不缺,隻是有失敬賢之道了。”張祿便是大笑:“世間萬物,惟獨這賢字難測。譬如我張祿,在位便成無價,不在位便是狗彘不食!何敢當王兄敬賢也?”王稽便是慨然一歎:“大難不死,張兄必有後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