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白起對範雎從心底裏產生了一種蔑視。便有人告知白起,這是應侯受齊國魯仲連遊說,畏懼武安君功高而說動秦王所致。白起當時大不以為然:“國策之斷,歧見在所難免也。如此說法,便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在白起看來,範雎縱然睚眥必報恩仇之心過甚,然論國事,還從來都是坦蕩光明的,如何會生出如此齷齪手段?然則,此刻他卻是隱隱看到了範雎的另一麵——謀國夾帶私情,恩仇之心過甚。與“極心無二慮,盡公不顧私”的商君相比,實在令人萬般感慨!如此之人身居大位,再遇秦王老來無斷,秦國能有好?
反複思忖,白起深夜走進書房,提筆給秦昭王上書,請求依法追究鄭安平降趙罪責。便在落筆之時,荊梅卻找了進來:“我說你個白起,有病不養,半夜折騰個甚?走,回去歇息了。”白起對羊皮紙哈著氣道:“墨跡幹了送走,我便歇息,你去吧。”荊梅走過來一瞄便拿了過去,看完便是一副苦笑:“老師哥啊,教我如何說你?秦王已經不信你了,還能信那範叔?你這一上書,範叔恩仇心本重,豈不與你記恨?消息傳開,便是將相相互攻訐!秦王如何處置?對秦國有甚好?對你有甚好?瓜得卻實!”白起思忖一陣點頭:“師妹此言,卻是有理。好,不上了。”便順手將羊皮紙拋進了燎爐,一片火焰立即飄了起來。
不想便在此日清晨,範雎卻是登門拜會了。白起雖病體困倦,但一聽範雎來訪,便抱病下榻,依禮在正廳接待了。範雎一臉憂色,竟是良久默然,兩盞茶之後方才長籲一聲:“武安君啊,秦王之意,仍想請你統軍出戰。六國聯軍,已經攻陷河內了。”
白起目光便是一閃:“應侯之意,還要守住河內河東兩郡了?”
“武安君之意,河內河東不守了?”範雎大是驚訝。
“範叔啊,”白起重重一聲歎息,“公乃縱橫捭闔之大才,如何也是懵懂了?我軍新敗,目下舉國隻有二十餘萬大軍,九原五萬、隴西兩萬不能動,東路隻有十餘萬步騎了。河內河東,縱橫千裏,聯軍四十餘萬,我十萬大軍豈非疲於奔命?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縱是白起統軍,又能如何?唯今之計,隻有放棄河內河東,盡速退防函穀關,而後分化六國,待兵勢蓄成再相機東出,豈有他哉!”
“武安君,範叔何嚐不是此意也!”範雎喟然一歎,便驟然打住了。
“果真如此,範叔為何不力爭秦王定策?”白起大是困惑,“長平戰後,秦王不納我言,然對丞相還是一如既往啊!”
範雎默然片刻,幾乎石雕一般,突然道:“武安君隻說,能否奉君命出戰?”
“防守函穀關,何須老夫?”白起冷冷一笑,“但要老夫,便是與六國聯軍大戰了。白起死,不足惜也!然則,若要老夫親手葬送秦國最後一支大軍,卻是不敢奉命!”
“武安君,告辭了。”範雎一躬,便揚長去了。
接範雎回報,秦昭王終於忍無可忍了。在他看來,隻要白起出戰,六國聯軍便是一群烏合之眾,定然一舉戰勝立威。兩次攻趙,你白起拒絕統兵還則罷了,畢竟是長平班師本王也是錯了。然則,如今六國合縱來攻,大秦便是國難當頭,你白起祖祖輩輩老秦人,一世為將,此時拒絕王命分明便是與國不忠,便是大大悖逆,若不懲治,國何以堪?片刻思忖,秦昭王召來長史,咬牙切齒地嘣出了一道緊急詔書:“罷黜白起一切職爵!貶為軍卒!流徙陰密!”
詔書是宮中最老的內侍總管帶著二十名甲士來頒行的。《免費txt下載》甲士站在那片如同校軍場一般的庭院裏,不抬頭也不說話,全然便是一片木樁。老內侍隻將詔書遞給抱病出迎的白起,說了聲,武安君自個看了,便也木然站著不動了。白起看得一眼,淡淡笑著一拱手:“老總管回複秦王,白起領詔。”正在這時荊梅趕來,見情勢有異,便接過了白起手中詔書,一看之下臉色便是蒼白,愣怔片刻一咬牙問道:“老總管,秦王可曾限定日期?”老內侍搖搖頭。荊梅便道:“煩請轉報秦王:白起自長平班師回來,便寒熱無定,來年開春赴刑如何?”老內侍道:“老朽定然如實稟報。武……保重,老朽去了。”轉身便匆匆去了。甲士們圍過來對著白起深深一躬,也悄悄走了。
庭院裏頓時幽靜得幽穀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