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得片刻,看看月亮已經掛在了老樹梢頭,士倉似乎也沒了興致,嬴柱便告辭去了。雖說多受士倉冷落嘲諷,嬴柱心中卻是塌實多了,從櫟陽朝會生出的鬱悶心緒竟是不知不覺地消散了。畢竟,嬴柱心底也隱隱約約地遊蕩著一絲光亮,一經士倉這般多謀名士印證,便自然化為一片光明了。大勢既然明朗,嬴柱便想起了多日不曾督導的兒子嬴傒,匆匆來到了後園大池邊的雙林苑。
這雙林苑是後園最小的一座庭院,因有一片柳林一片竹林而得名,原本是嬴柱自己的太子書房。當初應侯範雎查勘所有王子王孫,嬴柱便隱隱明白了其中奧妙,立即下令可望成材的公子傒搬到了雙林苑,半日讀書,半日習武。本來,嬴傒住在寬敞粗簡如演武場一般的兵苑,對這座幽靜斯文的庭院一百個看不順眼,聽得家老讓他換住處,便硬邦邦撂出一句話:“竹林柳林,沒力氣得緊,不去!”嬴柱思忖,此等事也不能硬扯強弓,便親自與兒子密談了一番,這個剛勇粗猛的少年武僻才皺著眉頭說了一句:“先住三個月,不行我還走。”
也是無巧不巧,嬴傒剛剛搬進雙林苑一月,便逢應侯範雎來太子府訾議國事。說是訾議國事,範雎卻隻拉著嬴柱在府邸後園中轉悠,海闊天空地閑談議論中,便巧遇了一個個王孫公子。那日,範雎對雙林苑的“書劍兩全”大加讚賞,連說這位六公子是可造之才!不久,給事中便頒給了嬴傒一麵可隨時進出王宮典籍館的令牌,宮中也傳出了安國君教子有方的嘉許議論,重立太子的種種議論也漸漸平息了。少年嬴傒第一次得到老王垂青,在王孫公子中有了“才兼文武”的名頭,不禁大是興奮,衝進父親書房搖晃著令牌笑叫:“做得做得!雙林苑便是我的,任誰不給!”雖是浮躁,卻也是天真率直,嬴柱便將它看作了兒子“可造”的征兆,於是便有了拜訪蔡澤、橋山求師的種種苦心,也才有了士倉如此一位風塵謀士的襄助,若非天意,豈有這般一路巧合?
然則,士倉入府多有謀劃,卻從來沒有與自己說起過兒子,嬴柱便總覺有些蹊蹺。風塵名士但為人師,那是比吃官俸的王命之師更上心的。對於前者,學生是他們本門學問與治世主張的傳承者,是他們畢生希望的凝聚。對於後者,學生隻不過奉命教習的對象而已,一樁國事而已,認真固認真,嘔心瀝血卻是說不上的。惟其如此,風塵名士但有弟子,便是視若己出骨血,關切之心溢於言表,遇事遇人便多有評點,鮮有絕口不提者。這個士倉入府有年,正身本是嬴傒之師,卻從來不對自己的學生有褒貶之辭,豈非有違師道?
越想越是不對,嬴柱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腳步。
第一章 暮政唯艱華陽夫人憋出了一字策(2)
“父親?”嬴傒一身甲胄提著一口吳鉤從柳林中跑了出來,滿頭汗水淋漓氣喘籲籲,“二更頭了你還沒歇息,甚事?”
“又練上吳鉤了?”嬴柱淡淡一句。
“這吳鉤卻怪!”嬴傒一揮手中那口瘦月般的彎劍,劃出了一道清冷的弧光,“與胡人戰刀、中原長劍大異其趣,我練了一個月才堪堪會了一個‘劃’字,那劈、鉤、刺、挑諸般功夫還不沾邊……”
“就想做個劍士?”嬴柱冷冷一笑。
“便是做大將,不通曉諸般兵器,也是沒力氣得緊。”
“縱然精通天下百兵,也做不得白起那般大將,充其量一個教習而已。”
“我又沒想做白起。”嬴傒嘟噥一句,“左右父親看我不入眼罷了。”
“到亭下去,有事問你。”嬴柱黑著臉走到竹林旁茅亭下坐在了一方石墩上,便冷冷問了一句:“說說,這段時日跟先生讀了甚書?”見跟過來的嬴傒隻站在對麵低著頭麵紅耳赤不說話,嬴柱不禁心下來氣,“說!出甚事了?”
“沒,沒甚事。”嬴傒囁嚅著終於崩出一句,“我隻不想他教我。”
“究竟甚事?說!”
嬴傒一咬牙便竹筒倒豆子般說了起來:“老士倉分明會武,也通曉兵學,可就是不教我!隻塞給我一卷《墨子》,要我三個月倒背如流,而後再看能否教我。那老墨子分明是天下異端,老是兼愛、非攻、民生憂患,不涉一句治國理民,看著都嘔心,我背他做甚?我不背,他就不睬我,就是這般誰也沒理誰。”
“誰不理誰,就這麼耗過去了?”嬴柱哭笑不得地問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