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手的號子聲剛剛平息,呂不韋便向老人深深一躬,轉身向執事低聲吩咐幾句,執事便從車中捧出來三個精致的棕色小皮袋。呂不韋慨然拱手道:“衛老伯,諸位風雪破冰,冒死渡河,些許船資便請收了。”老人一個躬身笑嗬嗬道:“如此多謝客官了。”轉身便是高聲一呼,“舟柳子,水頭兒,客官船資,上來領了!”便聽底艙一聲整齊呼喝:“謝了——”呼聲落點,便見一個精瘦的赤膊後生架著黝黑漢子一瘸一拐的走了上來。老人臉色頓時一變:“舟柳子,腿傷了?”黝黑漢子搖搖頭:“嘿嘿,不成想狗日的冰山吃水忒深。不打緊,三五日便好。”
呂不韋熟悉船上生涯,一聽便知是這舟柳子見雙手把舵不穩,便將雙腳蹬住了船身凸起的檔木,將整個身體做了一個伸直的支架死死撐住大舵,才得與冰山擦肩而過,此中險急,尋常人卻是不得而知。呂不韋心下一動,便從車中捧出了一個紅木方匣:“柳子,這匣傷藥頗有功效,你便收了。”
“謝過先生!有傷藥,俺的船資便免了。”黝黑漢子卻是豪爽。
“不!”呂不韋一搖手,“足下掌舵負傷,乘客自當盡心,與船資無關。”
“不中!”黝黑漢子也是一搖手,“渡河掌舵,船家生計,死傷都與乘客無關。傷藥船資,俺隻能收得一樣,白馬津規矩破不得!”
“好說好說。”老人走過來指著紅木藥匣,“這藥隻怕兩份船資也買不來,舟柳子便叨光客官了。船資嘛,老朽那一份與舟柳子對分便是。”說著便從執事手中拿過一隻小皮袋,剛一拎手便是一愣,又拿過另外兩隻皮袋一掂,隻聽嗆啷一陣,便大搖其頭,“客官卻是差也!一渡船資隻在五七十錢之間,客官三十個餅金,我等若收,便是欺客!”
“老伯言重也。”呂不韋一拱手笑道,“晚輩也是商旅道人。這冬日渡河原本五七十錢,然風雪非常,冰山突兀,險情大增,何能依常價計之。再說,冬日船少,物以稀貴,縱超得幾錢,也隻算得找頭而已。老伯休得再說了。”
此時,水手們也上得船來收拾船麵諸般物事,見船家與客官高聲,便好奇地圍了過來,聽得幾句,竟都愣怔沉默了。老人便舉起三隻皮袋嗆啷一搖:“你等隻說,三十個餅金收也不收?”水手們異口同聲一喊:“欺客無道!不收!”老人回頭嗬嗬笑道:“客官且看,老朽縱是收了,也分不出去,若是獨領,豈非傷天害理?”呂不韋尋思若是再堅執下去,船工們便會以為客官小覷他們,便無可奈何地笑了笑,轉身向執事一招手:“錢。”
執事快步到車中取來一隻稍大的皮袋,向老人一拱手道:“啟稟老伯:這是三十枚臨淄刀,委實太少,再加十個餅金方為妥當,望老伯收了便是。”老人笑道:“臨淄刀值錢了。也好,隻取一個餅金,算舟柳子賞金。”說罷接過錢袋又拿出一個餅金,將三個小皮袋遞回給了執事,便向呂不韋一個深躬,轉身高聲道:“船資清償,恭送客官登岸——”
“客官登岸,平安大吉——”水手們整齊地一聲呼喝。
風雪止息,紅紅的太陽從厚厚的雲層中爬出了半片額頭。車馬上岸,呂不韋佇立岸邊良久,一直看著那隻空蕩蕩的大船悠悠回航。執事笑道:“莫道先生上心,此等船家原是少見。”呂不韋不禁一聲歎息:“厚德持身,莫如衛人也!何天道無常,邦國淪落如斯!”
緇車轔轔上路,翻過一道白雪皚皚的山梁,濮陽城便遙遙在望了。
濮陽是一座古老的城堡。三皇五帝時,這裏便是顓頊帝的城邑。顓頊帝歸天,這座城堡便得名帝丘。殷商時期,帝丘與國都朝歌隔河相望,一道濮水滔滔流過城北,桑林茂密土地肥沃,文采風華盛極一時,男女風習奔放熱烈。殷商老民多商旅,常於遠足商旅之前與意中女子幽會桑林,踏青放歌晝夜歡娛,一時蔚為獨有風尚,被天下呼為“桑間濮上”,將男女幽會也直呼為“桑濮”。《禮記。樂記》雲:“桑間濮上之音,亡國之音也。其政散,其民流。”實在說,這隻是殷商滅亡後王道之士的正統抨擊,與這座老城堡子民的愉快感受是毫不搭調的。殷商滅亡後,商人遺民不甘周室王道的僵硬禮製,便要重新恢複那自由奔放的日月,於是便有了大規模的叛亂。後來,叛亂被周公剿滅,全部殷商本土遺民便被分做了兩大塊。一塊為“殷商七族”,被限定在已經成為廢墟的故都朝歌居住,國號為“衛”,國君卻是周武王的弟弟康叔,都城依然在朝歌。另一大塊是殷商王族後裔,被專門封做了宋國,以殷商王族做國君。這便是殷商兩分。周公的分治謀略是高明的:真正具有叛亂實力的殷商老民,做了周室王族諸侯的子民;奢靡無能的王族貴胄,卻讓他們獨立成國,已示周人的王道胸懷。究其實,殷商遺風卻是在衛不在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