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如此,且聽我答你之說呂不韋不溫不火侃侃而論,“我非秦法,惟非秦法之缺失,而非非秦法之根本。我非秦政,惟非秦政之弊端,而非非秦政之根基。我非商君,惟非商君之偏頗,而非非商君之大道。朝堂之論,呂不韋非其缺失也。今日之論,呂不韋護其根本也。我持寬政,乃就事論事之寬,譬如有災當救,譬如有冤必平。惟其如此,秦法秦政方能拾遺補缺日臻完善,使秦終成泱泱大國。而王道儒家之仁政,卻是本體仁政,是回複井田禮製之仁政,與呂不韋所持之濟秦寬政,何至霄壤之別也!朝堂之論,呂不韋秉持之寬政,正是以秦法為本之寬政。今日之論,呂不韋駁斥王道仁政,卻是複辟井田禮製之本體仁政。子說之矛非我矛,子說之盾亦非我盾。我既無子說之矛,亦無子說之盾,何來自相矛盾耳!
蒙麵人冷冷一笑:“先生此說,似乎與天下傳言大相徑庭。”
“足下是說,傳言若不認可,呂不韋便非呂不韋了?”
“人言可畏。眾口鑠金。”
“足下當真滑稽也!”呂不韋明銳的目光盯住了蒙麵人,驟然哈哈大笑,轉而肅然正色,“聽群眾議論而治國,國危無日矣!軍有金鼓而一,國有法令而一。一則治,兩則亂。王者不二執一,而萬物正焉!賴眾口流言而鑒人辨事,未嚐聞也!不足論也!
第九章 呂氏新政歲首突拜相親疏盡釋懷(3)
蒙麵人默然良久,突然一拱手便大步去了。西門老總事疾步跟出門廊,院中惟有大雪飛揚,黑衣人已是蹤跡皆無!披著一身雪花,西門老總事進得書房低聲道:“此人方才舉步出門,身形頗是眼熟!”呂不韋搖頭笑道:“倒是沒看出。”西門老總事道:“會不會是蒙武將軍?”呂不韋道:“似乎不象。蒙武將軍敦厚闊達,當無此等談吐。”“怪也怪也!”西門老總事嘟噥著,“如何老朽總覺眼熟,卻是想不起來?”呂不韋道:“想起來又能如何?最好永遠想不起來。”“啊啊啊——”西門老總事恍然笑了,“大雪下得茫茫白,老朽也是茫茫然也!想想也想不起來了。”呂不韋笑著一拱手道:“天亮便是歲首,不韋先為老總事耳順之年賀壽了!”西門老總事忙不迭一個還禮:“老朽倒是忘了,歲首先生便是四十整壽,老朽也先行賀了!老朽糊塗,老朽忙家宴去了。”兀自感歎著便搖了出去。
漫天大雪中,秦人迎來了極為少見的開元歲首。
開元歲首者,新君元年之歲首也。此等歲首之可貴,在於可遇不可求。多有國人活了一輩子,也沒碰到過一次開元歲首。譬如秦昭襄王在位五十六年,便隻有即位第一年是開元歲首,其後五十餘年幾乎便是三代國人的戎馬歲月,多少人死了,多少人生了,多少人老了,可依然沒有遇到過一次開元之年。惟其如此,開元歲首曆來被國人視為大吉之歲,愈是年來坎坷不順,愈是要大大慶賀一番,圖得便是四個字——開元大吉!
天交四更,白茫茫的大鹹陽便熱鬧了起來。所有官署店鋪的燈火都亮了起來,大街小巷一片通明,飛揚的雪花悠悠然落下,街市如夢如幻。隆隆鏘鏘的金鼓之聲四麵炸開,大隊火把擎著“開元大吉,龍飛九天”的紅布大纛旗,引著驅邪鎮魔的社火轟轟然湧上了長街。所有的沿街店鋪都變成了踴躍接納國人的酒肆,人們攜帶著備好的老酒鍋盔大塊醬牛羊肉,聚在任意一間店鋪便痛飲起來呼喝起來品評著隊隊社火喝彩起來;喝得幾碗渾身**辣地冒汗,便湧上長街在漫天飛揚的大雪中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地喉唱起來舞動起來,店鋪高樓便有無數的弦管塤篪伴著響徹全城的鍾鼓吹奏起來,須臾之間,傾城重弦急管,滿街慷慨悲歌,彌漫相和,老秦人便吼著悲愴的老歌快樂地癲狂在混沌天地……
五更刁鬥從四門箭樓鏜鏜鏜連綿敲響時,一隊騎吏飛出鹹陽內史官署奔向各條大道,一路舉著官府令箭連聲高喊:“國人聽了,秦王決意拜呂不韋為開府丞相——!新政開元,振興大秦——!”
“新政開元!振興大秦!”
“秦王萬歲!丞相萬歲!”
隨著一聲聲宣呼,莫名癲狂地國人始則一時愣怔,繼而便突然悟到了此刻的這道官府宣令意味著什麼,頓時興奮狂呼,萬千人眾的呐喊此起彼伏聲動天地,整個鹹陽猶如鼎沸!
當太子傅府的吏員冒著大雪趕到城南呂莊賀喜時,呂不韋還沒接到詔書。哈十八吏員們驚訝得手足無措,正在與家人聚宴的呂不韋卻哈哈大笑:“開元歲首,群眾癲狂,何須當真也!諸位既來便是佳賓,正做賀歲一飲,萬事莫論!夫人過來,你我共敬諸位一爵!”一身紅裙的陳渲笑盈盈對眾人一禮,說聲諸位歲首大吉,便雙手捧起酒桶親自給每人案前大爵斟滿,方舉起一爵與呂不韋一起道:“歲首大吉!幹!”便一飲而盡。吏員們你看我我看你,飲得一大爵下肚,卻是人人緘口。呂不韋卻渾然無覺談笑風生,不斷問起吏員們的家人家事,分明一個慈和的兄長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