詔書宣示完畢,大臣們立即異口同聲擁戴,終於鬆了一口氣。多年來,秦國政出多頭傳聞紛紛,朝野對這個新秦王也是越來越撲朔迷離,在鹹陽的大臣們更是如此。當年立太子時都說這個嬴政才具如何如何了得,然即位九年,也未見得有甚驚人見識出來,人們便有些不知所以了。然則無論一個人如何令人難以揣摩,隻要他做了國王而且親政,終究便要顯出真山真水。這親政第一關便是擺布朝局,一道詔書便見政風。若依著朝野風傳的嬴政秉性,秦王大封追隨他平息嫪毐之亂的一班後生也未可知。果真如此,朝臣們也無話可說。畢竟,除去嫪毐這個令人膩歪的齷齪之物,也虧了年輕的秦王與幾個年輕的輔佐者。然則果真大封,譬如封君或拜將相,朝臣們還是不以為然的。畢竟,邦國之大爵大位非一功之得也!如今這親政第一道詔書一發,大臣們心下便是一聲叫好——封賞工穩,合乎法度!這般看去,懲治叛亂人犯必也是循呂不韋寬刑安國一路,對太後事更不消說得了,果真如此,秦國安矣!
煌煌冠禮一畢,嬴政連夜回了鹹陽,大臣們莫名驚詫了。
進鹹陽王城的次日,嬴政立即進入國事,派長史王綰請來文信侯呂不韋,又召來廷尉、司寇、憲盜、禦史、國獄長、國正監等一班行法大臣,在東偏殿舉行了小朝會,專一計議對嫪毐亂黨的定罪處罰。依照百餘年傳統,秦國法度嚴明,任何罪行曆來都是依法定罪,從來沒有過朝會商議某案的先例。然自呂不韋攝政,首開朝會議決蒙驁兵敗事後,似乎又有了一種雖未成法但卻已經為朝臣默認的章法:大刑可朝會,朝會可寬刑。因了人懷此念,一班行法大臣便都看著呂不韋不說話,顯然是想先聽聽呂不韋如何說法。呂不韋心頭卻是雪亮,隻泰然安座一口一口啜茶,根本沒有開口之象。嬴政也不失措,犀利的目光隻反複巡睃著一個個正襟危坐的大臣,分明在耐心地等待著第一個開口者。
“既是涉法朝會,老臣等無以回避。”終於,黝黑枯瘦滿頭霜雪的鐵麵老廷尉開口了,“老臣等所以默然以待,實則欲等秦王與相國定得此案準則:依法問罪乎?法外寬刑乎?若是依法問罪,事體便簡單明了:臣等依法合署勘審,依法議定刑罰而後報王定奪。勘審之先,似無須朝會計議也。今行朝會,老臣等揣度便是要法外寬刑。果真如此,秦王、相國便得先行定得分寸。否則,老臣等無以置喙也。”
“臣等正是此意。”幾位大臣異口同聲。
“文信侯以為如何?”嬴政淡淡問了一句。
“國有法度,自當依法。”呂不韋正色叩著座案,“然則,法無萬千之細。若確有特異人事,亦當就事就實妥善處置。當年蒙驁寬刑,便是量事量情而寬,設若不寬,秦軍大將幾無存焉!諸位既為邦國大臣,便當處處為邦國長遠計,當嚴則嚴,當寬則寬。若事事要王先定分寸,我等臣工職司何在?”
“文信侯差矣!”鐵麵老廷尉依舊是永遠平板的黑臉,“當寬則寬,當嚴則嚴。王道人治之論也,非法治之論也。但有律法在前,寬嚴尺度便在律法,何罪何刑可謂人所共知。執法所能斟酌者,刑罰種類也,刑差等級也,流刑之遠近,苦役之長短也。何來律法已定,而由人寬嚴之說?由人寬嚴者,三皇五帝也,三代之王也,非秦國百餘年法統也。秦法雖嚴,王亦有個例特赦之權,若確欲寬刑,自當王先授意,而臣等斟酌如何實施,何錯之有也?”一番話竟扯出了法治人治之爭,殿中一時默然。
第十一章雍城之亂血火冠劍日亂局竟未息(2)
“廷尉之說,一家之言也,姑且不論。”呂不韋淡淡地笑了笑。第一次遭遇正麵駁斥,呂不韋心下實在不快,然深知這老廷尉是個鐵麵法癡,絕然不會在任何他所認定的法理上低頭,也不會顧忌被他駁斥者是誰,糾纏人治法治實則自討無趣,便一句話岔開,又喟然一歎,“老臣所慮者,惟太後一人也!今太後涉案,若不法外議處,王室顏麵何存?此事理也,非法理也,我等何能不三思而後行?”
案中最重大最忌諱的議題被呂不韋突兀托出於朝堂,幾位大臣頓時肅然,目光一齊聚向年輕的秦王。嬴政卻是一臉冷漠,“啪!”地一叩王案道:“諸位皆行法大臣,既有疑慮之心,本王便立定準則:自今而後,無論案事大小,無論事涉何人,一律由行法台署先行依法定罪,而後報本王定奪,無須朝會議決。”大臣們一片驚愕,呂不韋淡然漠然,嬴政卻是誰也不看,“今日朝會,原非議法議刑,實為議事。所謂議事者,便是本王預聞諸位:嫪毐謀逆作亂,乃秦國法治之恥!但能事事依法,此獠何能以宦者之身入得宮闈?惟其如此,本王決斷:六臣合署,以廷尉府領事勘審此案,除本王專使督察,其餘任何官署不得幹預;兩月之內,嫪毐及全部餘黨得勘審完畢,不得延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