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時初刻,江潭落裹著狐裘,坐在了書案前。直到三個時辰後,仙婢送藥過來才抬頭。
青瓷碗裏盛滿了黑黝黝的湯汁,酸苦甘辛鹹五味混雜,每一口都齧檗吞針。但江潭落卻雙手捧著碗,如嚐不出苦澀般,認認真真地小口的喝完了它,半滴都沒有浪費。
江潭落的眉毛,緊緊蹙在了一起。
好苦!
鮫人天生五感敏銳,藥的苦味,在他口中更是無限放大。但相較於努力變強、站在聖尊身邊的心願,這一點苦味算不了什麼。
喝完藥後江潭落又灌了一大口水,企圖衝淡這味道,接著坐了小半天的他終於扶著書案一點點起身。
這幾天江潭落的活動範圍,一直限於書案和床鋪這一小塊,直到現在都沒人知道——他從前沒有離開過鮫人海,不曾化出雙腿,更不會走路。
鮫人也不願讓人發現。
他咬牙用手撐著書案,慢慢地向不遠處的書架挪去。
“嘶……”習慣了魚尾的少年,走起路來膝蓋總不自覺的打彎。剛開始嚐試站立時,江潭落摔了不知道多少次。不但胳膊上一片青腫,腿上的傷口也裂了開來。但這點痛對江潭落來說算不了什麼,他並不在意。
今天他幾次差點摔倒,最後又用桌案穩住身形,廢了半天功夫終於走到了書架邊。
江潭落下意識伸手,想要拉住眼前的木架。可還沒等指尖碰到那東西,忽然有人出現穩穩地托住了他的手腕,代替了書架。
“聖尊大人?!”他被嚇了一跳。
“嗯,這排書架沒有固定。”鬱照塵輕輕推了它一下,對江潭落說。
果然,書架搖晃了起來。
江潭落不由後怕,多虧了聖尊,不然自己就要和書架一起砸在地上了。不過……聖尊怎麼忽然到這兒來了?
鬱照塵從來都知道,眼前的少年並不讓人省心。
身為“不祥之物”江潭落生來便被天道注視,哪怕天帝也不能無故帶他離開鮫人海。
江潭落住進冷宮後,鬱照塵便以神識看向鮫人海,確認少年的生活的環境是否安全。沒想這時鬱照塵發現——江潭落和自己想的很不一樣。
他每每被人欺負,都要還回去,哪怕“還”的時候又會受更重的傷也樂此不疲。
於是原本隻想看一兩次,確認他安全就好的鬱照塵,隻能閑下來便向海底看一眼,以防鮫人在自己不知道的時候出意外。
上次潮生花宴上,他突然出手相助便是因此。
一來二去,竟成習慣。
鬱照塵本以為自己已經將鮫人帶上了仙庭,從此就不會隔三差五再看他。
但萬萬沒有想到,剛才他還是習慣性地將神識落到了偏殿,好巧不巧看到了江潭落差點摔倒的這一幕。
“別著急,一點點的來,從站立開始。”
對江潭落來說,暴露弱點是一件危險的事,久而久之他變得格外要強。哪怕被人打個半死,也要裝作沒什麼事。
但這一刻他猶豫了一下,竟也一點點地反握住了對方的手腕。
鬱照塵側身將少年帶離書架,於此同時,他的餘光不由越過鮫人的肩頭,落在了滿桌的宣紙上。
江潭落描帖不久,字雖然仍說不上好看,但經過一次次練習,原本鬆散的結構,已經逐漸規整了起來。
重點是他隨手記下的東西,竟然比鬱照塵想象的深——江潭落在學習符籙之術,且已經入了門。
除此之外鬱照塵還看到:飛光殿的側殿,本和正殿一樣空空蕩蕩,但現在角角落落都被江潭落放上了小玩意。
花盆中栽著不知從哪裏找來的靈草、小碗裏遊動的金魚和窗前的鮫紗,恍惚間令鬱照塵以為自己去了凡世,或是海底的瀲水宮。
斷絕一切生機的昆侖之巔,似乎都溫柔了一點。
等他們麵對麵站穩,江潭落才發覺鬱照塵比自己高了大半個頭。他身形清瘦挺拔,可隻用一隻手,就將自己穩穩地抬了起來。
“先試著雙腿用力,站穩,”明明是公務無數的天帝,鬱照塵卻扔下了手頭的事,耐心教一個鮫人走路,“來,慢慢把重心向後移,站穩之後我再鬆手。”
第一次離開書案,江潭落下意識靠鬱照塵很近。近到他不敢眨眼,生怕睫毛掃到鬱照塵的脖頸。
“試著抬手,別擔心,我不會離開的。”鬱照塵的聲音,如春日方才解凍的山澗小溪般清潤、微冷。
兩人離得極近,骨骼傳來的聲響又與耳道的聲音融合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