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華坐在棋桌旁,瞧著她的眼神有幾分莫測和專注,像是鑄一把劍,製一尊香爐,或者給一套茶具上釉彩時的神情。
當此時,水月白露纖細瑩白的枝椏直刺向天,月牙葉片簇擁出豐盈的翠藍樹冠,結滿霜露似的白花團。一陣雪風拂過,花團盈盈而墜,未掉及水麵已化作暄軟白霧,湖中一群群白色的小魚繞著樹根,偶爾撲騰著躍起來。霧色繚繞中傳來一陣幽遠寂寞的佛音,不知誰在唱著幾句經詩:“須菩提,發阿諾多羅三藐三菩提心者,於一切法,應如是知,如是見,如是信解,不生法相……”
鳳九覺得這個場景太飄渺,但似乎天生就很適合東華這種神仙,可他此時這麼專注地看著她,她的額頭上瞬間就冒出了兩顆冷汗。
她想起來這個人是曾經的天地共主,按理說無論他對她做了什麼缺德事,她這種做小輩的還是不可廢禮,要尊敬他。
那麼,她猶豫地想,她現在,到底該不該當著帝君的麵蹂躪他心愛的絲帕呢?
周身仙氣飄飄的東華撐腮看她這個狐狸摸樣半天,忽然道:“你小的時候,我是不是救過你?”
她手握絲帕猛地抬頭回望他,愣了一瞬,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
東華竟還記得曾經救過她,讓她覺得有點受寵若驚。由於九尾的紅狐天上地下就她這麼一頭,太過珍貴,少不得許多人打她的主意,所以一向出外遊玩時,她都將九條尾巴隱成一尾,這項本事她練了許多年,就算修為高深如東華者,不仔細瞧也瞧不出她原是九尾,所以當初他也不曉得救下的原是青丘的小帝姬。
那時在琴堯山中,東華於虎精口中救下她時,大約以為她是山中修行尚淺的野狐罷,將她罩在一團仙霧中護著便一走了之了。其實也不過是兩千多年前的事。兩千多年過去,她的狐形並沒有什麼太大的變化。
但卻是在許多年之後的此種境況下讓東華曉得了曾經兩人還有這個緣分,不曉得是她總是走快一步,還是世事總是行慢一步。
鳳九蹲坐在地上,緊盯著右爪中的絲帕覺得有些為難,果然小叔說得很對,報仇這個事是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之事,她奔過來時就該把帕子直接丟在東華的臉上,此時她被如此美好的景色熏陶,感覺精神境界唰地已然上升了一個層次,帕子也丟不出手了。
看她長久沒有說話,東華淡淡道:“這麼看來,我救過你一命,你還沒有報恩,我騙你一次,你不計較就當報恩了,帕子還我罷,你將它折騰得掉色我也不和你計較了。”
東華的話鳳九聽在耳中,不知為何就覺得分外刺耳,感覺精神境界唰地又降回來了。她垂著頭:“我其實早已經報了恩。”聲音小得蚊子似的。
東華怔了一怔:“什麼?”
就見她忽然抬頭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語聲中帶了變為狐狸後特有的鼻音,惡狠狠問他:“你是不是很喜歡這個帕子?因為是姬蘅繡給你的?”話罷抬起右爪將絞在爪中的絲帕挑釁地在他眼見一招展,接著將帕子捂在鼻子上使勁醒了醒鼻涕,揉成一團瞄準咚地一聲扔在他的腳下,又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轉身就跑了,跑了幾步還轉頭回來狠狠地同他比了個鬼臉。
東華莫名地瞧著她的背影,感到她近日的確比半年前在九重天上生動活潑許多。
連宋君隱在萬裏之外的元極宮中看完一場好戲,作為九重天曾經數一數二的情聖,有一個疑問同東華請教,咳了一聲道:“我大約也看出來問題所在,其實,你既然曉得她是因你將她變成帕子而生氣,也悟了自己也變成張帕子供她蹂躪她就消氣了,為什麼非要弄出張假的來誆她呢?”
東華低頭看了眼滾落腳邊,倘若是他變的,此時就該是他這個模樣的掉了三個色的皺絲帕:“我又不傻。”
連宋噎了半天,道:“……誠然,你不傻。不過造成此種糟糕的境況,你若能幹淨利落將它處置好,我改日見著你尊稱你一聲爺爺。”
東華收拾棋子的手頓了一頓,若有所思向連宋道:“聽說太上老君近日煉了一種仙丹,服下即可選擇性遺忘一些事,沒有解藥絕對再記不起來,你擇日幫我找他拿一瓶吧。”
連宋嘴角抽了抽:“……你這樣是否有些無恥?”
東華的棋盤已收拾畢,挺認真地想了想,簡短地道:“不覺得。”又補充了一句:“下次見到我,記得叫一聲爺爺。”
“……”
日前,宗學競技賽入決賽者的名單得以公布,當中果然沒有九歌這個名字。得知此噩耗的鳳九裹了團皺巴巴的披風坐在敞開的窗戶旁邊散心,奈何凜冽的寒風吹不散閑愁,鳳九吸著鼻子萬分想不明白地向內屋的小燕道:“按理說,夫子他既然曉得我同東華是舊識,我看他一向是個會做人的人,應該不用東華說什麼就賣他一個麵子讓我入決賽,但是為什麼決賽冊子上卻沒有我的名字?是不是一時抄冊子的人寫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