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回 黑沼隱女(1 / 3)

郭靖在雕背連聲呼叫,召喚小紅馬在地下跟來。轉眼之間,雙雕已飛出老遠。雌雄雙雕

形體雖巨,背上負了人畢竟難以遠飛,不多時便即不支,越飛越低,終於著地。郭靖躍下雕

背,搶過去看黃蓉時,見她在雕背上竟已昏迷過去,忙將縛著她的衣帶解開,替她推宮過

血。好一陣子,黃蓉才悠悠醒轉,但昏昏沉沉的說不出一句話來。

這時烏雲滿天,把月亮星星遮得沒半點光亮,郭靖死裏逃生,回想適才情景,兀自心有

餘悸,雙手抱著黃蓉站在曠野之中,隻覺天地茫茫,不知如何是好。卻又不敢呼召小紅馬,

生怕裘千仞聞聲先至。

呆立半晌,隻得信步而行,舉步踏到的盡是矮樹長草,哪裏有路?每走一步,荊棘都鉤

刺到小腿,他也不覺疼痛,走了一陣,四周更是漆黑一團,縱然盡力睜大眼睛,也是難以見

物,當下一步一步走得更慢,隻恐一個踏空,跌入山溝陷坑之中,但怕鐵掌幫眾追來,卻也

不敢停步。這般苦苦走了二裏有餘,突然左首現出一顆大星,在天邊閃閃發光。他凝神望

去,想要辨別方向,看出原來並非天星,而是一盞燈火。既有燈火,必有人家。郭靖好不欣

喜,加快腳步,筆直向著燈火趕去,急行裏許,但見黑森森的四下裏都是樹木,原來燈火出

自林中。可是一入林中,再也無法直行,林中小路東盤西曲,少時忽然失了燈火所在,密林

中難辨方向,忙躍上樹去眺望,卻見燈火已在身後。正是瞻之在前,忽焉在後,郭靖接連趕

了幾次,頭暈眼花,始終走不近燈火之處,雙雕一馬也不知到了哪裏,他這時已知是林中道

路作怪,欲待從樹頂上蹤躍過去,黑暗中卻看不清落足之處,又怕樹枝擦損了黃蓉。但若不

去投宿,總不能在這黑森林中坐待天明,心想別這般沒頭蠅般瞎撞,且定一定神再說,當下

站著調勻呼吸,稍歇片刻。這時黃蓉神智已然清醒,被郭靖抱著這麼東轉西彎亂闖直奔,雖

然瞧不到周遭情勢,卻已摸清林中道路,輕聲道:“靖哥哥,向右前方斜角走。”郭靖喜

道:“蓉兒,你還好嗎?”黃蓉嗯了一聲,沒力氣說話。郭靖依言朝右前方斜行,黃蓉默默

數著他的腳步,待數到十七步,道:“向左走八步。”郭靖依言而行。黃蓉又道:“再向右

斜行十三步。”一個指點,一個遵循,二人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樹林之中曲折前行。剛才郭靖

這般一陣來回奔行,黃蓉已知林中道路,乃是由人工布置而成。黃藥師五行奇門之術極盡精

妙,傳給了女兒的也有幾成。林中道路愈是奇幻,她愈能閉了眼睛說得清清楚楚,若是天然

路徑,她既從未到過,在昏黑之中,縱是一條最平坦無奇小徑卻也辨認不出了。

這般時而向左,時而轉右,有時更倒退斜走數步,似乎越行越是迂迴迢遙,豈知不到一

盞茶時分,燈火赫然已在眼前。郭靖大喜,向前直奔。黃蓉急叫:“別莽撞!”郭靖“啊

喲”一聲,雙足已陷入泥中,直沒至漆,急忙提氣後躍,硬生生把兩隻腳拔了出來,一股汙

泥的臭味極是刺鼻,向前望去,眼前一團茫茫白霧裹著兩間茅屋,燈光便從茅屋中射出。郭

靖高聲叫道:“我們是過往客人,生了重病,求主人行個方便,借地方歇歇,討口湯喝。”

過了半晌,屋中寂然無聲,郭靖再說了一遍,仍是無人回答。說到第三遍後,方聽得茅屋中

一個女人聲音說道:“你們既能來到此處,必有本事進屋,難道還要我出來迎接嗎?”語聲

冷淡異常,顯是不喜外人打擾。若在平時,郭靖寧可在林中露宿一宵,也不願故意去惹人之

厭,此時卻是救傷要緊,然見眼前一大片汙泥,不知如何過去,當下低聲與黃蓉商量。

黃蓉想了片刻,道:“這屋子是建在一個汙泥湖沼之中。你瞧瞧清楚,那兩間茅屋是否

一方一圓。”郭靖睜大眼睛望了一會,喜道:“是啊!蓉兒你甚麼都知道。”黃蓉道:“走

到圓屋之後,對著燈火直行三步,向左斜行四步,再直行三步,向右斜行四步。如此直斜交

差行走,不可弄錯。”郭靖依言而行。落腳之處果然打有一根根的木樁。隻是有些虛晃搖

動,或歪或斜,若非他輕功了得,隻走得數步便已摔入了泥沼。他凝神提氣,直三斜四的走

去,走到一百一十九步,已繞到了方屋之前。那屋卻無門戶,黃蓉低聲道:“從此處跳進

去,在左首落腳。”郭靖背著黃蓉越牆而入,落在左首,不由得一驚,暗道:“果然一切都

在蓉兒意料之中。”原來牆裏是個院子,分為兩半,左一半是實土,右一半卻是水塘。郭靖

跨過院子,走向內堂,堂前是個月洞,仍無門扉。黃蓉悄聲道:“進去罷,裏麵再沒古怪

啦。”郭靖點點頭,朗聲說道:“過往客人冒昧進謁,實非得已,尚請賢主人大度包容。”

說畢停了片刻,才走進堂去。

隻見當前一張長桌,上麵放著七盞油燈,排成天罡北鬥之形。地下蹲著一個頭發花白的

女子,身披麻衫,凝目瞧著地下一根根的無數竹片,顯然正自潛心思索,雖聽得有人進來,

卻不抬頭。郭靖輕輕將黃蓉放在一張椅上,燈光下見她臉色憔悴,全無血色,心中甚是憐

惜,欲待開口討碗湯水,但見那老婦全神貫注,生怕打斷了她的思路,一時不敢開口。黃蓉

坐了片刻,精神稍複,見地下那些竹片都是長約四寸,闊約二分,知是計數用的算子。再看

那些算子排成商、實、法、借算四行,暗點算子數目,知她正在計算五萬五千二百二十五的

平方根,這時“商”位上已記算到二百三十,但見那老婦撥弄算子,正待算那第三位數字。

黃蓉脫口道:“五!二百三十五!”那老婦吃了一驚,抬起頭來,一雙眸子精光閃閃,向黃

蓉怒目而視,隨即又低頭撥弄算子。這一抬頭,郭、黃二人見她容色清麗,不過四十左右年

紀,想是思慮過度,是以鬢邊早見華發。那女子搬弄了一會,果然算出是“五”,抬頭又向

黃蓉望了一眼,臉上驚訝的神色迅即消去,又見怒容,似乎是說:“原來是個小姑娘。你不

過湊巧猜中,何足為奇?別在這裏打擾我的正事。”順手將“二百三十五”五字記在紙上,

又計下一道算題。這次是求三千四百零一萬二千二百二十四的立方根,她剛將算子排為商、

實、方法、廉法、隅、下法六行,算到一個“三”,黃蓉輕輕道:“三百二十四。”那女子

“哼”了一聲,哪裏肯信?布算良久,約一盞茶時分,方始算出,果然是三百二十四。那女

子伸腰站起,但見她額頭滿布皺紋,麵頰卻如凝脂,一張臉以眼為界,上半老,下半少,卻

似相差了二十多歲年紀。她雙目直瞪黃蓉,忽然手指內室,說道:“跟我來。”拿起一盞油

燈,走了進去。郭靖扶著黃蓉跟著過去,隻見那內室牆壁圍成圓形,地下滿鋪細沙,沙上畫

著許多橫直符號和圓圈,又寫著些“太”、“天元”、“地元”、“人元”、“物元”等

字。郭靖看得不知所雲,生怕落足踏壞了沙上符字,站在門口,不敢入內。黃蓉自幼受父親

教導,頗精曆數之術,見到地下符字,知道盡是些術數中的難題,那是算經中的“天元之

術”,雖然甚是繁複,但隻要一明其法,也無甚難處

(按:即今日代數中多元多次方程式,我國古代算經中早記其法,天、地、人、物四字

即西方代數中X、Y、Z、W四未知數)。

黃蓉從腰間抽出竹棒,倚在郭靖身上,隨想隨在沙上書寫,片刻之間,將沙上所列的七

八道算題盡數解開。這些算題那女子苦思數月,未得其解,至此不由得驚訝異常,呆了半

晌,忽問:“你是人嗎?”黃蓉微微一笑,道:“天元四元之術,何足道哉?算經中共有一

十九元,‘人’之上是仙,明、霄、漢、壘、層、高、上、天,‘人’之下是地、下、低、

減、落、逝、泉、暗、鬼。算到第十九元,方才有點不易罷啦!”那女子沮喪失色,身子搖

了幾搖,突然一交跌在細沙之中,雙手捧頭,苦苦思索,過了一會,忽然抬起頭來,臉有喜

色,道:“你的算法自然精我百倍,可是我問你:將一至九這九個數字排成三列,不論縱橫

斜角,每三字相加都是十五,如何排法?”黃蓉心想:“我爹爹經營桃花島,五行生克之

變,何等精奧?這九宮之法是桃花島陣圖的根基,豈有不知之理?”當下低聲誦道:“九宮

之義,法以靈龜,二四為肩,六八為足,左三右七,戴九履一,五居中央。”邊說邊畫,在

沙上畫了一個九宮之圖。那女子麵如死灰,歎道:“隻道這是我獨創的秘法,原來早有歌訣

傳世。”黃蓉笑道:“不但九宮,即使四四圖,五五圖,以至百子圖,亦不足為奇。就說四

四圖罷,以十六字依次作四行排列,先以四角對換,一換十六,四換十三,後以內四角對

換,六換十一,七換十。這般橫直上下斜角相加,皆是三十四。”那女子依法而畫,果然絲

毫不錯。黃蓉道:“那九宮每宮又可化為一個八卦,八九七十二數,以從一至七十二之數,

環繞九宮成圈,每圈八字,交界之處又有四圈,一共一十三圈,每圈數字相加,均為二百九

十二。這洛書之圖變化神妙如此,諒你也不知曉。”舉手之間,又將七十二數的九宮八卦圖

在沙上畫了出來。

那女子瞧得目瞪口呆,顫巍巍的站起身來,問道:“姑娘是誰?”不等黃蓉回答,忽地

捧住心口,臉上現出劇痛之色,急從懷中小瓶內取出一顆綠色丸藥吞入腹中,過了半晌,臉

色方見緩和,歎道:“罷啦,罷啦!”眼中流下兩道淚水。郭靖與黃蓉麵麵相覷,隻覺此人

舉動怪異之極。那女子正待說話,突然傳來陣陣呐喊之聲,正是鐵掌幫追兵到了。那女子

道:“是朋友,還是仇家?”郭靖道:“是追趕我們的仇家。”那女子道:“鐵掌幫?”郭

靖道:“是。”那女子側耳聽了一會,說道:“裘幫主親自領人追趕,你們究是何人?”問

到這句時,聲音極是嚴厲。郭靖踏上一步,攔在黃蓉身前,朗聲道:“我二人是九指神丐洪

幫主的弟子。我師妹為鐵掌幫裘千仞所傷,避難來此,前輩若是與鐵掌幫有甚瓜葛,不肯收

留,我們就此告辭。”說著一揖到地,轉身扶起黃蓉。

那女子淡淡一笑,道:“年紀輕輕,偏生這麼倔強,你挨得,你師妹可挨不得了,知道

麼?我道是誰,原來是洪七公的徒弟,怪不得有這等本事。”

她傾聽鐵掌幫的喊聲忽遠忽近,時高時低,歎道:“他們找不到路,走不進來的,盡管

放心。就算來到這裏,你們是我客人,神……神……瑛姑豈能容人上門相欺?”心想:“我

本來叫做‘神算子’瑛姑,但你這小姑娘算法勝我百倍,我怎能再厚顏自稱‘神算子’?”

隻說了個‘神’字,下麵兩字就不說了。郭靖作揖相謝。瑛姑解開黃蓉肩頭衣服,看了她的

傷勢,皺眉不語,從懷中小瓶內又取出一顆綠色丸藥,化在水中給黃蓉服食。黃蓉接過藥

碗,心想不知此人是友是敵,如何能服她之藥?瑛姑見她遲疑,冷笑道:“你受了裘千仞鐵

掌之傷,還想好得了麼?我就算有害你之心,也不必多此一舉。這藥是止你疼痛的,不服也

就算了。”說著夾手將藥碗搶過,潑在地下。郭靖見她對黃蓉如此無禮,不禁大怒,說道:

“我師妹身受重傷,你怎能如此氣她?蓉兒,咱們走。”瑛姑冷笑道:“我瑛姑這兩間小小

茅屋,豈能容你這兩個小輩說進就進,說出就出?”手中持著兩根竹算籌,攔在門口。

郭靖心道:“說不得,隻好硬闖。”叫道:“前輩,恕在下無禮了。”身形一沉,舉臂

劃個圓圈,一招“亢龍有悔”,當門直衝出去。這是他得心應手的厲害招術,隻怕瑛姑抵擋

不住,勁道隻使了三成,惟求奪門而出,並無傷人之意。眼見掌風襲到瑛姑身前,郭靖要瞧

她如何出手,而定續發掌力或立即回收,哪知她身子微側,左手前臂斜推輕送,竟將郭靖的

掌力化在一旁。郭靖料想不到她的身手如此高強,被她這麼一帶,竟然立足不住,向前搶了

半步,瑛姑也料不到郭靖掌力這等沉猛,足下在沙上一滑,隨即穩住。兩人這一交手,心下

均各暗暗稱異。瑛姑喝道:“小子,師父的本領都學全了嗎?”語聲中將竹籌點了過來,對

準了他右臂彎處的“曲澤穴”。這一招明點穴道,暗藏殺手,郭靖那敢怠慢,立即回臂反

擊,將那降龍十八掌掌法一招招使將出來,數招一過,立即體會出瑛姑的武功純是陰柔一

路。她並無一招是明攻直擊,但每一招中均含陰毒後著,若非郭靖會得雙手互搏之術,急危

中能分手相救,早已中招受傷。他愈戰愈不敢托大,掌力漸沉,但瑛姑的武功另成一家,出

招似乎柔弱無力,卻如水銀瀉地,無孔不入,直教人防不勝防。

再拆數招,郭靖被逼得倒退兩步,忽地想起洪七公當日教他抵禦黃蓉“落英神劍掌”的

法門:不論對方招術如何千變萬化,盡可置之不理,隻以降龍十八掌硬攻,那就有勝無敵。

他本想此間顯非吉地,這女子也非善良之輩,但與她無冤無仇,但求衝出門去,既不願與她

多所糾纏,更不欲傷她性命,是以掌力之中留了三分,豈知這女子功夫甚是了得,稍有疏

忽,隻怕兩人的性命都要送在此地,當下吸一口氣,兩肘往上微抬,右拳左掌,直擊橫推,

一快一慢的打了出去。這是降龍十八掌中第十六掌“履霜冰至”,乃洪七公當日在寶應劉氏

宗祠中所傳,一招之中剛柔並濟,正反相成,實是妙用無窮。洪七公的武學本是純陽至剛一

路,但剛到極處,自然而然的剛中有柔,原是易經中老陽生少陰的道理,而“亢龍有悔”、

“履霜冰至”這些掌法之中,剛勁柔勁混而為一,實已不可分辨。瑛姑低呼一聲:“咦!”

急忙閃避,但她躲去了郭靖的右拳直擊和左腳的一踹,卻讓不開他左掌橫推,這一掌正好按

中她的右肩。郭靖掌到勁發,眼見要將她推得撞向牆上,這草屋的土牆哪裏經受得起這股大

力,若不是牆坍屋倒,就是她身子破牆而出,但說也奇怪,手掌剛與她肩頭相觸,隻覺她肩

上卻似塗了一層厚厚的油脂,溜滑異常,連掌帶勁,都滑到了一邊,隻是她身子也是劇震,

手中兩根竹籌撒在地下。郭靖吃了一驚,急忙收力,但瑛姑身手快捷之極,早已乘勢直上,

雙手五指成錐,分截他胸口“神封”、“玉書”兩穴,確是上乘點穴功夫。郭靖封讓不及,

身子微側,這一側似是閃避來招,其實中間暗藏殺著。心下動念:“她的點穴手法倒跟周大

哥有些相像,若不是我跟周大哥在山洞中拆過數千數萬招,這一下不免著了她的道兒。”瑛

姑隻覺一股勁力從他身上右臂發出,撞向自己上臂,知道雙臂一交,敵在主位,己處奴勢,

自己胳臂非斷不可,當下仍以剛才用過的“泥鰍功”將郭靖的手臂滑了開去。

這幾下招招神妙莫測,每一式都大出對方意料之外,兩人心驚膽寒,不約而同的躍開數

步,各自守住門戶。郭靖心想:“這女子的武功好不怪異!她身上不受掌力,那我豈不是隻

有挨打的份兒?”瑛姑心中訝異更甚:“這少年小小年紀,怎能練到如此功夫。”隨即想

起:“我在此隱居十餘年,勤修苦練,無意中悟得上乘武功的妙諦,自以為將可無敵於天

下,不久就要出林報仇救人,豈知算數固然不如那女郎遠甚,連武功也勝不得這樣一個乳臭

少年,何況他背上負得有人,當真動手,我早輸了。我十餘載的苦熬,豈非盡付流水?複仇

救人,再也休提?”想到此處,眼紅鼻酸,不自禁的又要流下淚來。郭靖隻道自己掌力已將

她震痛,忙道:“晚輩無禮得罪,實非有心,請前輩恕罪,放我們走罷。”

瑛姑見他說話之時,不住轉眼去瞧黃蓉,關切之情深摯已極,想起自己一生不幸,愛侶

遠隔,至今日團聚之念更絕,不自禁的起了妒恨之心,冷冷的道:“這女孩兒中了裘千仞的

鐵掌,臉上已現黑氣,已不過三日之命,你還苦苦護著她幹麼?”郭靖大驚,細看黃蓉臉

色,果然眉間隱隱現出一層淡墨般的黑暈。他胸口一涼,隨即感到一股熱血湧上,搶上去扶

著黃蓉,顫聲道:“蓉兒,你……你覺得怎樣?”黃蓉胸腹間有如火焚,四肢卻是冰涼,知

那女子的話不假,歎了口氣道:“靖哥哥,這三天之中,你別離開我一步,成麼?”郭靖

道:“我……我半步也不離開你。”

瑛姑冷笑道:“就算你半步不離開,也隻廝守得三十六個時辰。”郭靖抬頭望她,眼中

充滿淚水,一臉哀懇之色,似在求她別再說刻薄言語刺傷黃蓉之心。

瑛姑自傷薄命,十餘年來性子變得極為乖戾,眼見這對愛侶橫遭慘變,竟是大感快慰,

正想再說幾句厲害言語來譏刺兩人,見到郭靖哀傷欲絕的神氣,腦海中忽如電光一閃,想到

一事:“啊,啊,老天送這兩人到此,卻原來是叫我報仇雪恨,得償心願。”抬起了頭,喃

喃自語:“天啊,天啊!”隻聽得林外呼叫吆喝之聲又漸漸響起,看來鐵掌幫四下找尋之

後,料想靖、蓉二人必在林中,隻是無法覓路進入,過了半晌,林外遠遠送來了裘千仞的聲

音,叫道:“神算子瑛姑哪,裘鐵掌求見。”他這兩句話逆風而呼,但竟然也傳了過來,足

見內功深湛之極。瑛姑走到窗口,氣聚丹田,長叫道:“我素來不見外人,到我黑沼來的有

死無生,你不知道麼?”隻聽裘千仞叫道:“有一男一女走進你黑沼來啦,請你交給我

罷。”瑛姑叫道:“誰走得進我的黑沼?裘幫主可把瑛姑瞧得忒也小了。”裘千仞嘿嘿嘿幾

聲冷笑,不再開腔,似乎信了她的說話。隻聽鐵掌幫徒眾的呼叫之聲,漸漸遠去。

瑛姑轉過身來,對郭靖道:“你想不想救你師妹?”郭靖一呆,隨即雙膝點地,跪了下

去,叫道:“老前輩若肯賜救……”瑛姑臉上猶似罩了一層嚴霜,森然道:“老前輩!我老

了麼?”郭靖忙道:“不,不,也不算很老。”瑛姑雙目緩緩從郭靖臉上移開,望向窗外,

自言自語的道:“不算很老,嗯,畢竟也是老了!”

郭靖又喜又急,聽她語氣之中,似乎黃蓉有救,可是自己一句話又得罪了她,不知她還

肯不肯施救,欲待辯解,卻又不知說甚麼話好。瑛姑回過頭來,見他滿頭大汗,狼狽之極,

心中酸痛:“我那人對我隻要有這傻小子十分之一的情意,唉,我這生也不算虛度了。”輕

輕吟道:“四張機,鴛鴦織就欲雙飛。可憐未老頭先白,春波碧草,曉寒深處,相對浴紅

衣。”郭靖聽她念了這首短詞,心中一凜,暗道:“這詞好熟,我聽見過的。”可是曾聽何

人念過,一時卻想不起來,似乎不是二師父朱聰,也不是黃蓉,於是低聲問道:“蓉兒,她

念的詞是誰作的?說些甚麼?”黃蓉搖頭道:“我也是第一次聽到,不知是誰作的,嗯,

‘可憐未老頭先白’,真是好詞!鴛鴦生來就白頭……”說到這裏,目光不自禁的射向瑛姑

的滿頭花白頭發,心想:“果然是‘可憐未老頭先白’!”郭靖心想:“蓉兒得她爹爹教

導,甚麼都懂,若是出名的歌詞,決無不知之理。那麼是誰吟過這詞呢?當然不會是她,不

會是她爹爹,也不會是歸雲莊的陸莊主。然而我確實聽見過的。唉,管他是誰吟過的。這位

前輩定有法子救得蓉兒,她問我這句話,總不是信口亂問。我可怎生求她才好?不管她要我

幹甚麼……”瑛姑此時也在回憶往事,臉上一陣喜一陣悲,頃刻之間,心中經曆了數十年的

恩恩怨怨,猛然抬起頭來,道:“你師妹給裘鐵掌擊中,不知是他掌下留力,還是你這小子

出手從中擋格,總算沒立時斃命,但無論如何,挨不過三天……嗯,她的傷天下隻有一人救

得!”

郭靖怔怔的聽著,聽到最後一句時,心中怦地一跳,真是喜從天降,跪下來咚咚咚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