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騰了這久,月亮已漸到中天,段譽逕向西行,他雖不會武功,但年輕力壯,腳下也甚迅捷,走出十餘裏,已經到無量山峰的後山,隻聽得水聲淙淙,前麵有條山溪。他正感口渴,尋聲來到溪旁,月光下溪水清澈異常,剛伸手入溪,忽聽得遠處地下枯枝格的一響,跟著有兩人的腳步之聲,段譽忙俯伏溪邊,不敢稍動。
隻聽得一人道:“這裏有溪水,喝些水再走吧。”聲音有些熟悉,隨即想起,便是左子穆的弟子幹光豪,段譽更加不敢動彈。隻聽兩人走到溪水上遊,跟著便有掬水和飲水之聲。過了一會,幹光豪道:“葛師妹,咱們已脫險境,你走得累了,咱們歇一會兒再趕路。”一個女子聲音嗯了一聲。溪邊悉率有聲,想是二人坐了下來。
隻聽那女子道:“你料得定神農幫不會派人守在這裏嗎?”語音微微發顫,顯得甚是害怕。幹光豪安慰道:“你放心。這條山道再也隱僻不過,連我們東宗弟子來過的人也不多,神農幫決計不會知道。”那女子道:“你怎麼知道這條小路?”幹光豪道:“師父每隔五天,便帶眾弟子來鑽研‘無量玉壁’上的秘奧,這麼多年下來,大夥兒盡是呆呆瞪著這塊大石頭,什麼也瞧不出來。師父老是說什麼‘成大功者,須得有恒心毅力’,又說什麼‘有誌者事竟成’。可是我實在瞧得忒膩了,有時假裝要大解,便出來到處亂走,才發見了這條小路。”
那女子輕輕一笑,道:“原來你不用功,偷懶逃學。你眾同門之中,該算你最沒恒心毅力了。”幹光豪笑道:“葛師妹,五年前劍湖宮比劍,我敗在你劍下之後……”那女子道:“別再說你敗在我劍下。當時你假裝內力不濟,故意讓我,別人雖然瞧不出來,難道我自己也不知道?”
段譽聽到這裏,心道:“原來這女子是無量劍西宗的。”
隻聽幹光豪道:“我一見你麵,心裏就發下了重誓,說什麼也要跟你終身廝守。幸好今日碰上了千載難逢的良機,神農幫突然來攻,又有兩個小狗男女帶了一隻毒貂來,鬧得劍湖宮中人人手忙腳亂,咱們便乘機逃了出來,這不是有誌者事竟成嗎?”那女子輕輕一笑,柔聲道:“我也是有誌者事竟成。”幹光豪道:“葛師妹,你待我這樣,我一生一世,永遠聽你的話。”從語音中顯得喜不自勝。
那女子歎了口氣,說道:“咱們這番背師私逃,武林中是再也不能立足了,該當逃得越遠越好,總得找個十分隱僻的所在,悄悄躲將起來,別讓咱們師父與同門發見了蹤跡才好。想起來我實在害怕。”幹光豪道:“那也不用擔心了。我瞧這次神農幫有備而來,咱們東西兩宗,除了咱二人之外,隻怕誰也難逃毒手。”那女子又歎了口氣,道:“但願如此。”
段譽隻聽得氣往上衝,尋思:“你們要結為夫婦,見師門有難,乘機自行逃走,那也罷了,怎地反盼望自己師長同門盡遭毒手,用心忒也狠毒。”想到他二人如此險狠,自己若給他們發覺,必定會給殺了滅口,當下更是連大氣也不敢喘上一口。
那女子道:“這‘無量玉壁’到底有什麼希奇古怪,你們在這裏已住了十年,難道當真連半點端倪也瞧不出嗎?”
幹光豪道:“咱們是一家人了,我怎麼還會瞞你?師父說,許多年之前,那時是我太師父當東宗掌門。他在月明之夜,常見到壁上出現舞劍的人影,有時是男子,有時是女子,有時更是男女對使,互相擊刺。玉壁上所顯現的劍法之精,我太師父別說生平從所未見,連做夢也想像不到,那自是仙人使劍。我太師父隻盼能學到幾招仙劍,可是壁上劍影實在太快太奇,又是淡淡的若有若無,說什麼也看不清楚,連學上半招也是難能。仙劍的影子又不是時時顯現,有時晚晚看見,有時隔上一兩個月也不顯現一次。太師父沉迷於玉壁劍影,反將本門劍法荒疏了,也不用心督率弟子練劍,因此後來比劍便敗給你們西宗。葛師妹,你太師父帶同弟子入住劍湖宮,可見到了什麼?”
那女子道:“聽我師父說,這壁上劍影我太師父也見到了,可是後來便隻見到一個女子使劍,那男劍仙卻不見了。想來因為我太師父是女子,是以便隻女劍仙現身指點。但過得兩年,連那女劍仙也不見了。太師父也說,玉壁上顯現的仙影身法劍法固然奇妙之極,然而太過模糊朦朧,又實在太快,說甚麼也看不清。這玉壁隔著深穀和劍湖,又不能飛渡天險,走近去看。太師父明明遇上仙緣,偏無福澤學上一招半式,得以揚威武林,心中這份難受也就可想而知。仙影隱沒之後,我太師父日日晚晚隻在山峰上徊徘,對著玉壁出神,越來越憔悴,過不上半年就病死了。她老人家是倒在山峰上死的,便在奄奄一息之時,仍不許弟子們移她回入劍湖宮。我師父說,太師父斷氣之時,雙眼還是呆呆的望著玉壁。”她頓了一頓,說道:“幹師哥,你說世上當真有仙人?還是你我兩位太師父都是說來騙人的?”
幹豪道:“若說你我兩位太師父都編造這樣一套鬼話來欺騙弟子,想來不會,騙信了人也沒什麼好處啊。再說,我聽沈師伯說,他小時候親眼就見到過這劍仙的影子。但世上是不是真有仙人,我就不知道了。”那女子道:“會不會有兩位武林高人在玉壁之前使劍,影子映上了玉壁?”幹光豪道:“太師父當時早就想到了。但玉壁之前就是劍湖,湖西又是深穀,那兩位高人就算淩波踏水,在湖麵上使劍,太師父也必瞧得見。要說是在劍湖這一邊的山上使劍,隔得這麼遠,影子也決照不上玉壁去。”那女子道:“我太師父去世後,眾弟子每晚在玉壁之前焚香禮拜,祝禱許願,隻盼劍仙的仙影再現,但始終就沒再看到一次。我師父隻盼能再來瞧瞧,偏偏十年來兩次比劍,都輸了給你們東宗。”
幹光豪道:“自今而後,咱二人再也不分什麼東宗西宗啦。我倆東宗西宗聯姻,合為一體……”隻聽那女子鼻中唔唔幾聲,低聲道:“別……別這樣。”顯是幹光豪有甚親熱舉動,那女子卻在推拒。幹光豪道:“你依了我,若是我日後負心,就掉在這水裏,變個大忘八。”那女子格格嬌笑,膩聲道:“你做忘八,可不是罵我不規矩嗎?”
段譽聽到這裏,忍不住嗤的一聲,笑了出來,這一笑既出,便知不妙,立即跳起身來,發足狂奔。隻聽得背後幹光豪大喝:“什麼人?”跟著腳步聲音,急步追來。
段譽暗暗叫苦,舍命急奔,一瞥眼間,西首白光閃動,一個女子手執長劍,正從山坡邊奔來,顯是要攔住他去路。段譽叫聲:“啊喲!”折而向東,心中隻叫:“南無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保佑弟子段譽得脫此難。”耳聽得幹光豪不停步的追來,過不多時,段譽跑得氣也喘不過來了,隻聽幹光豪叫道:“葛師妹,你攔住了那邊山口!”
段譽心想:“我送命不打緊,累得鍾姑娘也活不成,還害死了神農幫這許多條人命,那真是罪過,阿彌陀佛,觀世音菩薩。”心中又道:“段譽啊段譽,他們變忘八也好,不規矩也好,跟你又有什麼相幹了?為什麼要沒來由的笑上一聲!這一笑豈不是笑去幾十條人命,人家是絕色美女,才一笑傾城,你段譽又是什麼東西了,也來這麼笑上一笑?傾什麼東西?”心中自怨自艾,腳下卻毫不稍慢,慌不擇路,隻管往林木深密之處鑽去。
又奔出一陣,雙腿酸軟,氣喘籲籲,猛聽得水聲響亮,轟轟隆隆,便如潮水大至一般,抬頭一看,隻見西北角上猶如銀河倒懸,一條大瀑布從高崖上直瀉下來,隻聽得背後幹光豪叫道:“前麵是本派禁地,任何外人不得擅入。你再向前數丈,幹犯禁忌,可叫你死葬身之地。”段譽心想:“我就算不闖你無量劍的禁地,難道你就能饒我了?最多也不過是死有葬地而已。有無葬身之地,似乎也沒多大分別。”腳下加緊,跑得更加快了。幹光豪大叫:“快停步,你不要性命了嗎?前麵是……”
段譽笑道:“我要性命,這才逃走……”一言未畢,突然腳下踏了個空。他不會武功,急奔之下,如何收勢得住?身子登時墮下了去。他大叫:“啊喲!”身離崖邊失足之處已有數十丈了。
他身在半空,雙手亂揮,隻盼能抓到什麼東西,這麼亂揮一陣,又下墮下百餘丈。突然間蓬一聲,屁股撞上了什麼物事,身子向上彈起,原來恰好撞到崖邊伸出的一株古鬆。喀喇喇幾聲響,古鬆粗大的枝幹登時斷折,但下墮的巨力卻也消了。
段譽再次落下,雙臂伸出,牢牢抱住了古鬆的另一根樹枝,登時掛在半空,不住搖幌。向下望去,隻見深穀中雲霧彌漫,兀自不見盡頭。便在此時,身子一幌,已靠到了崖壁,忙伸出左手,牢牢揪住了崖旁的短枝,雙足也找到了站立之處,這才驚魂略定,慢慢的移身崖壁,向那株古鬆道:“鬆樹老爺子,虧得你今日大顯神通,救了我段譽一命。當年你的祖先秦始皇遮雨,秦始皇封他為‘五大夫’。救人性命,又怎是遮蔽風雨之可比?我要封你為‘六大夫’,不,‘七大夫’、‘八大夫’。”
細看山崖中裂開了一條大縫,勉強可攀援而下。他喘息了一陣,心想:“幹光豪和他那個葛師妹,定然以為我已摔成了肉漿,萬萬料不到有‘八大夫’救命。他們必定逃下山去,卿卿我我,東宗西宗合而為一去了。這穀底隻怕凶險甚多,我這條性命反正是撿來的,送在那裏都是一樣。不過觀音菩薩保佑,最好還是別死。”
於是沿著崖縫,慢慢爬落。崖縫中盡多砂石草木,倒也不致一溜而下。隻是山崖似乎無窮無盡,爬到後來,衣衫早給荊刺扯得東破一塊,西爛一條,手腳上更是到處破損,也不知爬了多少時候,仍然未到穀底,幸好這山崖越到底下越是傾斜,不再是危崖筆立,到得後來他伏在坡上,半滾半爬,慢慢溜下,便快得多了。
但耳中轟隆轟隆的聲音越來越響,不禁又吃驚起來:“這下麵若是怒濤洶湧的激流,那可糟糕之極了。”隻覺水珠如下大雨般濺到頭臉之上,隱隱生疼。
這當兒也不容他多所思量,片刻間便已到了穀底,站直身子,不禁猛喝一聲采,隻見左邊山崖上一條大瀑布如玉龍懸空,滾滾而下,傾入一座清澈異常的大湖之中。大瀑布不斷注入,湖水卻不滿溢,想來另有泄水之處。瀑布注入處湖水翻滾,隻離得瀑布十餘丈,湖水便一平如鏡。月亮照入湖中,湖心也是一個皎潔的圓月。
麵對這造化的奇景,隻瞧得目瞪口呆,驚歎不已,一斜眼,隻見湖畔生著一叢叢茶花,在月色下搖曳生姿。雲南茶花甲於天下,段譽素所喜愛,這時竟沒想到身處危地,走過去細細品賞起來,喃喃的道:“此處茶花雖多,品類也隻寥寥,隻有這幾本‘羽衣霓裳’,倒比我家的長得好。這幾本‘步步生蓮’,品種就不純了。”
賞玩了一會茶花,走到湖邊,抄起幾口湖水吃了,入口清冽,甘美異常,一條冰涼的水線直通入腹中。定了定神,沿湖走去,尋覓出穀的通道。
這湖作橢圓之形,大半部隱在花樹叢中,他自西而東,又自東向西,兜了個圈子,約有三裏之遠近,東南西北盡是懸崖峭壁,絕無出路,隻有他下來的山坡比較最斜,其餘各處決計無法攀上,仰望高崖,白霧封穀,下來已這般艱難,再想上去,那是絕無這等能耐,心道:“就算武功絕頂之人,也未必能夠上去,可見有沒有武功,倒也無甚分別。”
這時天將黎明,但見穀中靜悄悄地,別說人跡,連獸蹤也無半點,唯聞鳥語間關,遙相和呼。他見了這等情景,又發起愁來,心想我餓死在這裏不打緊,累了鍾姑娘的性命,那可太也對不起人家,我爹爹媽媽又必天天憂愁記掛。
坐在湖邊,空自煩惱,沒半點計較處。失望之中,心生幻想:“倘若我變作一條遊魚,從瀑布中逆水而上,便能遊上峭壁。”眼光逆著瀑布自下而上的看去,隻見瀑布之右一片石壁光潤如玉,料想千萬年前瀑布比今日更大,不知經過多少年的衝激磨洗,將這半麵石壁磨得如此平整,後來瀑布水量減少,才露了這片琉璃、如明鏡的石壁出來。
突然之間,幹光豪與他葛師妹的一番說話在心頭湧起,尋思:“看來這便是他們所說的‘無量玉壁’了。他們說,當年無量劍東宗、西宗的掌門人,常在月明之夕見到玉壁上有舞劍的仙人影子。這玉壁貼湖而立,仙人的影子要映到玉壁上確是非得在湖中舞劍不可。要是在我這邊湖東舞劍,影子倒也能照映過去,可是東邊高崖筆立,擋住了月光,沒有月光,便無人影。啊,是了,定是湖麵上有水鳥飛翔,影子映到山壁上去,遠遠望來,自然身法靈動,又快又奇。他們心中先入為主,認定是仙人舞劍,朦朦朧朧的卻又瞧不出個所以然來,終於入了魔道。”
想明此節,不禁啞然失笑。自從在劍湖宮中吃了酒宴,到此刻已有七八個時辰,早餓得狠了,見崖邊一大叢小樹上生滿了青紅色的野果,便去采了一枚,咬了一口,入口甚是酸澀,饑餓之下,也不加理會,一口氣吃了十來枚,饑火少抑,隻覺渾身筋骨酸痛,躺在草地上便即沉沉睡去。
這一覺睡得甚酣,待得醒轉,日已偏西,湖上幻出一條長虹,豔麗無倫。段譽知道有瀑布處水氣映日,往往便現彩虹,心想我臨死之時,還得目觀美景,福緣大是不小,而葬身於湖畔花下,倒也風雅得緊,明湖絕麗,就可惜茶花並非佳種,略嫌美中不足。
睡了這覺之後,精神大振,心想:“說不定山穀有個出口,隱在花木山石之後。昨晚黑夜之中,又走得匆忙,是以未曾發見。”當即口中唱著曲子,興高采烈的沿湖尋去。一路上在所有隱蔽之處都細細探尋了。但花樹草叢之後盡是堅岩巨石,每一塊堅岩巨石都連在高插入雲的峭壁上,別說出路,連蛇穴獸窟也無一個。
他口中曲子越唱越低,心頭也越來越沉重,待得回到睡覺之處,腳也軟了,頹然坐倒,心想:“鍾姑娘為了救我,卻枉自送了性命”。
想到鍾靈,伸手入懷,摸出她那對花鞋來在手中把玩,想像她足踝纖細,麵容嬌美,不自禁將鞋子拿到口邊親了幾下,又揣入懷中,心想:“我這番一定是沒命的了。鍾姑娘也沒命了。要是她也在這裏,咱二人死在這碧湖之畔,倒也是件美事。隻可惜她此刻伴著那山羊胡子司空玄,實在無味得緊。這當兒我正在想她,她多半也在想我吧。”
百無聊賴之中,又去摘酸果來吃,忽想:“什麼地方都找過了,反是這裏沒找過。別要遠在天邊,近在眼前。”撥開酸果樹叢,登時便搖了搖頭。樹叢後光禿禿地一大片石壁,爬滿了藤蔓,那裏又有什麼出路。但見這片石壁平整異常,宛然似一麵銅鏡,隻是比之湖西的山壁卻小得多了,心中一動:“莫非這才是真正的‘無量玉壁’?”當即拉去石壁上的藤蔓。但見這石壁也隻平整光滑而已,別無他異。
忽然動念:“我死在這深穀之中,永遠無人得知,不妨在這石壁上刻下幾個字,嗯,就刻‘大理段譽畢命於斯’八字,倒也好玩。”
於是將石壁上的藤蔓撕得幹幹淨淨,除下長袍,到湖中浸濕了,把湖水絞在石壁上,再拔些青草來洗刷一番,那石壁更顯得瑩白如玉。
在地下揀了一塊尖石,便在石壁上劃字,可是石壁堅硬異常,累了半天,一個“段”字刻得既淺且斜,殊無半點間架筆意,心想:“後人若是見到,還道我段譽連字也不會寫,這八個字刻下來,委實遺臭萬年。”又覺手腕酸痛,便拋下尖石不刻了。
到得天黑,吃了些酸果,躺倒又睡。睡夢中隻見一對花鞋在眼前飛來飛去,綠鞋黃花,正是鍾靈那對花鞋,忙伸手去捉,可是那對花鞋便如蝴蝶一般,上下飛舞,始終捉不到。過了一會,花鞋越飛越高,段譽大叫:“鞋兒別飛走了!”一驚而醒,才知是做了個夢,揉了揉眼睛,伸手一摸,一對花鞋好端端地便在懷中,站起身來,抬頭隻見月亮正圓,清光在湖麵上便如鍍了一層白銀一般,眼光順著湖麵一路伸展出去,突然之間全身一震,隻見對麵玉壁上赫然有個人影。
這一驚當真非同小可,隨即喜意充塞胸臆,大叫:“仙人,救我!仙人,救我!”那人影微微幌動,卻不答話。段譽定了定神,凝神看去,那人影淡淡的看不清楚,然而長袍儒巾,顯是個男子。他向前急衝幾步,便到了湖邊,又叫:“仙人,救我!”隻見玉壁上的人影幌動幾下,卻大了一些。段譽立定腳步,那人影也即不動。
他一怔之下,便即省悟:“是我自己的影子?”身子左幌,壁上人影跟著左幌,身子向右側去,壁上人影跟著側右,此時已無懷疑,但兀自不解:“月亮掛於西南,卻如何能將我的影子映到對麵石壁上?”
回過身來,隻見日間刻過一個“段”字的那石壁上也有一個人影,隻是身形既小,影子也濃得多,登即恍然:“原來月亮先將我的影子映在這塊小石壁上,再映到隔湖的大石壁上。我便如站在兩麵鏡子之間,大鏡子照出了小鏡子中的我。”
微一凝思,隻覺這迷惑了“無量劍”數十年的“玉壁仙影”之謎,更無絲毫神奇之處:“當年確有人站在這裏使劍,人影映上玉壁。本來有一男一女,後來那男的不知是走了還是死了,隻剩下一個女的,她在這幽穀中寂寞孤單,過不了兩年也就死了。”一想像佳人失侶,獨處幽穀,終於鬱鬱而死,不禁黯然。
既明白了這個道理,心中先前的狂喜自即無影無蹤,百無聊賴之際,便即手舞足蹈,拳打腳踢,心想:“最好左子穆、雙清他們這時便在崖頂,見到玉壁上忽現‘仙影’,認定這是仙人在演示神奇武功,於是將我這套‘武功’用心學了去,拚命鑽研,傳之後世。哈哈,哈哈!”越想越有趣,忍不住縱聲狂笑。
驀地裏笑聲鬥止,心中想到了一事:“這兩位前輩既時時在此舞劍,那麼若不是住在這穀中,便是有條出入此穀的路徑。否則他們武功再高,若須時時攀山到這裏來舞劍,終究也太麻煩了。偶一為之則可,總不能‘時時’。”登時眼前出現了一線光明,心道:“明天我再好好尋找出路。那個幹光豪不是說‘有誌者事竟成’麼?哈哈,哈哈。他立誌要娶他葛師妹為妻,我則立誌要逃出生天。”
抱膝坐下,靜觀湖上月色,四下裏清冷幽絕,心想:“‘有誌者事竟成’,這話雖然不錯,可是孔夫子言道:‘知之者不如好知者,好知者不如樂知者。’這話更加合我脾胃。爹爹媽媽常叫我‘癡兒’,說我從小對喜愛的事物癡癡迷迷,說我七歲那年,對著一株‘十八學士’茶花從朝瞧到晚,半夜裏也偷偷起床對著它發呆,吃飯時想著它,讀書時想著它,直瞧到它榭了,接連哭了幾天,後來我學下棋,又是廢寢忘食,日日夜夜,心中想著的便是一副棋枰,別的什麼也不理。這一次爹爹叫我開始練武,恰好我正在研讀易經,連吃飯時筷子伸出去挾菜,也想著這一筷的方位是‘大有’呢還是‘同人’。我不肯學武,到底是為了不肯拋下易經不理呢,還是當真認定不該學打人殺人的法子?爹爹說我‘強辭奪理’,隻怕我當真有點強辭奪理,也未可知。媽最明白我的脾氣,勸我爹爹說,‘這癡兒那一天愛上了武功,你就是逼他少練一會兒,他也不會聽。他此刻既然不肯學,硬掀著牛頭喝水,那終究不成。’唉,要我立誌做什麼事可難得很,倒盼望我那一天迷上了練武,爹爹、媽媽,還有伯父,自然歡喜得很。我練好了武功,不打人、不殺人就是了,練武也不是非殺人不可。伯父武功這樣高強,但他性子仁慈,隻怕從來沒出手殺過一個人。隻不過他要殺人,又怎用得著親自動手?”
坐在湖邊,思如走馬,不覺時光之過,一瞥眼間,忽見身畔石壁上隱隱似有彩色流動,凝神瞧去,隻見所刻的那個“段”字之下,赫然有一把長劍的影子,劍影清晰異常,劍柄、護手、劍身、劍尖,無一不是似到十足,劍尖斜指向下,而劍影中更發出彩虹一般的暈光,閃爍流動,遊走不定。
心下大奇:“怎地影子中會有彩色?”抬頭向月亮瞧去,卻已見不到月亮,原來皓月西沉,已落到了西首峭壁之後,峭壁上有一洞孔,月光自洞孔彼端照射過來,洞孔中隱隱有光彩流動。登時省悟:“是了,原來這峭壁中懸有一劍,劍上鑲嵌了諸色寶石,月光將劍影與寶石映到玉壁之上,無怪如此豔麗不可方物!”
又想:“須得鑿空劍身,鑲上寶石,月光方能透過寶石,映出這彩色影子。倘若劍刃上不鑿出空洞,寶石便無法透光了。打造這柄怪劍,倒也費事得緊。”眼見寶劍所在的洞孔距地高達數十丈,無法上去瞧個明白,從下麵望將上去,也隻是隱約見到寶石微光,但照在石壁上的影子卻奇幻極麗,觀之神為之奪。
可是看不到一盞茶時分,月亮移動,影子由濃而淡,由淡而無,石壁上隻餘一片灰白。尋思:“這柄寶劍,想來便是那兩位使劍的男女高人放上去的。山穀這麼深險,無量劍中那些人任誰也沒膽子爬下來探查,而站在高崖之上,既見不到小石壁,也見不到峭壁中的洞孔與所懸寶劍,這個秘密,無量劍的人就算再在高崖上對著石壁呆望一百年,那也決計不會發見。不過就算得到了寶劍,又有什麼了不起了?”出了一會神,便又睡去。
睡夢之中,突然間一跳醒轉,心道:“要將這寶劍懸上峭壁,可也大大的費事,縱有極高強的武功,也不易辦到。如此費力的安排,其中定有深意。多半這峭壁的洞孔之中,還藏著什麼武學秘笈之類。”一想到武功,登時興味索然:“這些武學秘笈,無量劍的人當作寶貝,可是掉在我麵前,我也不屑去拾起來瞧上幾眼。”
次日在湖畔周圍漫步遊蕩,墮入穀中已是第三日,心想再過得四天,肚中的斷腸散劇毒發作,便再找到出路也已無用了。
當晚睡到半夜,便即醒轉,等候月亮西沉。到四更時分,月亮透過峭壁洞孔,又將那彩色繽紛的劍影映到小石壁上。隻見壁上的劍影斜指向北,劍尖對準了一塊大岩石,段譽心中一動:“難道這塊岩石有什麼道理。”走到岩邊伸手推去,手掌沾到岩上青苔,但覺滑膩膩地,那塊岩石竟似微微搖幌,他雙手出力狠推,搖幌之感更甚,岩高齊胸,沒二千斤也有一千斤,按理決計推之不動,伸手到岩石底下摸去,原來巨岩是淩空置於一塊小岩石之頂,也不知是天生還是人力所安。他心中怦的一跳:“這裏有古怪!”
雙手齊推岩石右側,岩石又幌了一下,但一幌即回,石底發出藤蘿之類斷絕聲音,知道大小岩石之間藤草纏結,其時月光漸隱,瞧出來一切都已模模糊糊,心想:“今晚瞧不明白了,等天亮了再細細推究。”
於是躺在岩邊又小睡片刻,直至天色大明,站起身來察看那大岩周遭情景,俯身將大小岩石之間的蔓草葛藤盡數拉去,撥淨了泥沙,然後伸手再推,果然那岩石緩緩轉動,便如一扇大門相似,隻轉到一半,便見岩石露出一個三尺來高的洞穴。
大喜之下,也沒去多想洞中有無危險,便彎腰走進洞去,走得十餘步,洞中已無絲毫光亮。他雙手伸出,每一步跨出都先行試過虛實,但覺腳下平整,便似走在石板路上一般,料想洞中道路必是經過人工修整,欣喜之意更盛,隻是道路不住向下傾斜,顯是越走越低。突然之間,右手碰到一件涼冰冰的圓物,一觸之下,那圓物當的一下,發出響聲,聲音清亮,伸手再摸,原來是個門環。
既有門環,必有大門,他雙手摸索,當即摸到十餘枚碗大的門釘,心中驚喜交集:“這門裏倘若住得有人,那可奇怪之極了。”提起門環當當當的連擊三下,過了一會,門內無人答應,他又擊了三下,仍然無人應門,於是伸手推門。那門似是用銅鐵鑄成,甚是沉重,但裏麵並未閂上,手勁使將上去,那門便緩緩的開了。他朗聲說道:“在下段譽,不招自來,擅闖貴府,還望主人恕罪。”停了一會,不聽得門內有何聲息,便舉步跨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