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玉壁月華明(2 / 3)

他不論眼睛睜得多大,仍然看不到任何物事,隻覺黴氣刺鼻,似乎洞內已久無人居。他繼續向前,突然間砰的一聲,額頭撞上了什麼東西。幸好他走得甚慢,這一下碰撞也不如何疼痛,伸摸去,原來前邊是一扇門。他手上使勁,慢慢將門推開了,眼前陡然光亮。

他立刻閉眼,心中怦怦亂跳,過了片刻,才慢慢睜眼,隻見所處之地是座圓形石室,光亮從左邊透來,但朦朦朧朧地不似天光。

走向光亮之處忽見一支大蝦在窗外遊過。這一下心下大奇,再走上幾步,又見一條花紋斑爛的鯉魚在窗悠然而過。細看那窗時,原是鑲在石壁的一塊大水晶,約有銅盆大小,光亮便從水晶中透入。

雙眼帖著水晶幾外瞧去,隻見碧綠水流不住幌動,魚蝦水族來回遊動,極目所至,竟無盡處。他恍然大悟,原來處身之地意在水底,當年造石室之人花了偌大的心力,將外麵的水光引了進來,這塊大水晶更是極難得的寶物。定神凝思,登時暗暗叫苦:“糟糕,糟糕。我這可走到劍湖的湖底來啦!一路在黑暗之中摸索,已不知轉了幾個彎,既是深入湖底,那還是逃出去。”

回過身來,隻見室中放著一隻石桌,桌前有凳,桌上堅著一銅鏡,鏡旁放著些梳子釵釧之屬,看來竟是閨閣所居。銅鏡上生滿銅綠,桌上也是塵土寸積,不知已有多少年無人來此。

他瞧著這等情景,不由呆了,心道:“許多年之前,定是有個女子在此幽居,不知她為了何事,如此傷心,竟遠離人間,退隱於斯!嗯,多半便是那個在石壁前使劍的女子。”出了一會神,再看那石室時,隻有三十餘麵,尋思:“想來這女子定是絕世麗質,愛侶既逝,獨守空閨,每日裏惟有顧影自嶺。此情此景,實是令人神傷。”

在室中走去,一會兒書空咄咄,一會兒喟然長歎,憐惜這石室的舊主人。過了好一陣,突然心念一動:“唉!我隻顧得為古人難過,卻忘了自己身陷絕境。”自言自語:“我段舉乃是個臭男子,倘若死在這此處,不免唐突佳人,該當死在門外湖邊才是。否則後人來到,看到我的遺骸,還道是佳人的枯骨,豈不是……豈不是……”還沒想“豈不是”什麼,忽見東首一麵斜置的銅鏡反映光亮照向西南隅,石壁上似有一道縫,他忙搶將過去,使力推那石壁,果然是一道門,緩緩移開,露出一洞來。向洞內望去,見有一道石級。

他拍手大叫,手舞足蹈一番,這才順著石級走下。石級向下十餘級後,麵前隱隱約約的似有一門,伸手推門,眼前陡然一亮,失聲驚呼:“啊喲!”

眼前一個宮裝美女,手持長劍,劍尖對準了他胸膛。

過了良久,隻見那女子始終一動不動,他定睛看時,見這女子雖是儀態萬方,卻似並非活人,大著膽子再行細看,才瞧出乃是一座白玉雕成的玉像。這玉像與生人一般大小,身上一件淡黃色綢衫微微顫動;更奇的是一對眸子瑩然有光,神彩飛揚。段譽口中隻說:“對不住,對不住!我這般瞪眼瞧著姑娘,忒也無禮。”明知無禮,眼光卻始終無法避開她這對眸子,也不知呆看了多少時候,才知這對眼珠乃是以黑寶石雕成,隻覺越看越深,眼裏隱隱有光彩流轉。這玉像所以似極了活人,主因當在眼光靈動之故。

玉像臉上白玉的紋理中隱隱透出暈紅之色,更與常人肌膚無異。段譽側過身子看那玉像時,隻見她眼光跟著轉將過來,便似活了一般。他大吃一驚,側頭向右,玉像的眼光似乎也對著他移動。不論他站在那一邊,玉像的眼光始終向著他,眼光中的神色更是難以捉摸,似喜似愛,似是情意深摯,又似黯然神傷。

他呆了半晌,深深一揖,說道:“神仙姊姊,小生段譽今日得睹芳容,死而無憾。姊姊在此離世獨居,不也太寂寞了麼?”玉像目中寶石神光變幻,竟似聽了他的話而深有所感。

此時段譽神馳目眩,竟如著魔中邪,眼光再也離不開玉像,說道:“不知神仙姊姊如何稱呼?”心想:“且看一旁是否留下姊姊芳名。”

當下四周打量,見東壁上寫著許多字,但無心多看,隨即回頭去看那玉像,這時發見玉像頭上的頭發是真的人發,雲鬢如霧,鬆鬆挽著一髻,鬢邊插著一支玉釧,上麵鑲著兩粒小指頭般大的明珠,瑩然生光。又見壁上也是鑲滿了明珠鑽石,寶光交相輝映,西邊壁上鑲著六塊大水晶,水晶外綠水隱隱,映得石室中比第一間石室明亮了數倍。

他又向玉像呆望良久,這才轉頭,見東壁上刮磨平整,刻著數十行字,都是“莊子”中的句子,大都出自“逍遙遊”、“養生主”、“秋水”、“至樂”幾篇,筆法飄逸,似以極強腕力用利器刻成,每一筆都深入石壁幾近半寸。文末題著一行字雲:“逍遙子為秋水妹書。洞中無日月,人間至樂也。”

段譽瞧著這行字出神半晌,尋思:“這‘逍遙子’和‘秋水妹’,想來便是數十年前在穀底舞劍的那兩位男女高人了。這座玉像多半便是那位‘秋水妹’,逍遙子得能伴著她長居幽穀密洞,的的確確是人間至樂。其實豈僅是人間至樂而已,天上又焉有此樂?”

眼光轉到石壁的幾行字上:“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雪,綽約若處子,不食五穀,吸風飲露。”當即轉頭去瞧那玉像,心想:“莊子這幾句話,拿來形容這位神仙姊姊,真是再也貼切不過。”走到玉像麵前,癡癡的呆看,瞧著她那有若冰雪的肌膚,說什麼也不敢伸出一根小指頭去輕輕撫摸一下,心中著魔,鼻端竟似隱隱聞到麝般馥鬱馨香,由愛生敬,由敬成癡。

過了良久,禁不住大聲說道:“神仙姊姊,你若能活過來跟我說一句話,我便為你死一千遍,一萬遍,也如身登極樂,歡喜無限。”突然雙膝跪倒,拜了下去。

跪下便即發覺,原來玉像前本有兩個蒲團,似是供人跪拜之用,他雙膝跪著的是個較大蒲團,玉像足前另有一較小蒲團,想是讓人磕頭用的。他一個頭磕下去,隻見玉像雙腳的鞋子內側似乎繡得有字。凝目看去,認出右足鞋上繡的是“磕首千遍,供我驅策”八字,左足鞋上繡的是“遵行我命,百死無悔”八個字。

這十六個字比蠅頭還小,鞋子是湖綠色,十六個字以蔥綠細絲繡成,隻比底色略深,石室中光影朦朧,若非磕下頭去,又再凝神細看,決計不會見到。隻覺磕首千遍,原是天經地義之事,若能供其驅策,更是求之不得,至於遵行這位美人的命令,不論赴湯蹈火,自然百死無悔,絕無絲毫猶豫,神魂顛倒之下,當即“一五、一十、十五、二十……”口中數著,恭恭敬敬的向玉像磕起頭來。

他磕到五六百個頭,已覺腰酸骨痛,頭頸漸漸僵硬,但想無論如何必須支持到底,要磕滿一千個頭才能。連神仙姊姊第一個命令也不遵行,還說甚麼“百死無悔”!待磕到八百餘下,小蒲團麵上一層薄薄的蒲草已然破裂,露出下麵有物。他也不加理會,仍是畢恭畢敬的磕足一千個頭,待要站起,驀覺腰間酸軟,仰天一交摔倒。

他就此躺著休息,隻覺已遵玉像之命而做成了一件事,全身越是疲累酸痛,越是心中快慰。過了好一會,慢慢爬起身來,伸手到小蒲團的破裂出去掏摸,觸手柔滑,裏麵是個綢包,心想:“原來神仙姊姊早有安排,我若非磕足一千個頭,小蒲團不會破裂,她賜給我的寶貝就不會出現了。”他於珠玉珍寶向來不放在心上,但這綢包既是神仙姊姊所賜,即使其中所包的隻是樹葉枯草爛布碎紙,那也是無價的寶物。右手一經取出綢包,左手便即伸過去也拿住了,雙手捧到胸前。

這綢包一尺來長,白綢上寫著幾行細字:“汝既磕首千遍,自當供我驅策,終身無悔。此卷為我逍遙派武功精要,每日卯午酉三時,務須用心修習一次,若稍有懈惰,餘將蹙眉痛心矣。神功既成,可至琅擐(‘扌’為‘女’)福地遍閱諸般典籍,天下各門派武功家數盡集於斯,亦即盡為汝用。勉之勉之,學成下山,為餘殺盡逍遙派弟子,有一遺漏,餘於天上地下耿耿長恨也。”

他捧著綢包的雙手不禁劇烈顫抖,隻想:“那是什麼意思?我不要學武功,殺盡逍遙派弟子的事,更是決計不做。但神仙姊姊的命令焉可不遵?我向她磕足一千個頭,便是答允供她驅策,奉行她的命令。可是她教我學武殺人,這便如何是好?”

腦海中一團混亂,又想:“她叫我學她的逍遙派武功,卻又吩咐我去殺盡逍遙派弟子,這就真正奇了。嗯,想來她逍遙派的師兄弟、師姊妹們,害苦了她,因此她要報仇。她直到臨終,此仇始終未報,於是想收個弟子來完成遺誌。這些人既害得神仙姊姊這般傷心,自是大大的壞人惡人,盡數殺了也是該的。孔夫子說:‘以直報怨’,就是這個道理,爹爹也說,遇上壞人惡人,你不殺他,他便要殺你,倘若不會武功,惟有任其宰割。這話其實也是不錯的。”他父親逼他練武之時,他搬出大批儒家、佛家的大道理來,堅稱不可學武,他父親於書本子上的學問頗不如他,難以辯駁。他此刻為玉像著迷,便覺父親之言有理了。

又想:“神仙姊姊仙去已數十年,世上也不知還有沒有逍遙派。常言道:惡有惡報,說不定他們早已個個惡貫滿盈,再不用我動手去殺。世上既已沒了逍遙派弟子,神仙姊姊的心願已償,她在天上地下,也不用耿耿長恨了。”

言念及此,登時心下坦然,默默禱祝:“神仙姊姊,你吩咐下來的事,段譽當然一定遵行不誤,但願你法力無邊,逍遙派弟子早已個個無疾而終。”戰戰兢兢的打開綢包,裏麵是個卷成一卷的帛卷。

展將開來,第一行寫著“北冥神功”。字跡娟秀而有力,便與綢包外所書的筆致相同。其後寫道:

“莊子‘逍遙遊’有雲:‘窮發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魚焉,其廣數千裏,未有知其修也。’又雲:‘且夫水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舟也無力。覆杯水於坳堂之上,則芥為之舟;置杯焉則膠,水淺而舟大也。’是故本派武功,以積蓄內力為第一要義。內力既厚,天下武功無不為我所用,猶之北冥,大舟小舟無不載,大魚小魚無不容。是故內力為本,招數為末。以下諸圖,務須用心修習。”

段譽讚道:“神仙姊姊這段話說得再也明白不過了。”再想:“這北冥神功是修積內力的功夫,學了自然絲毫無礙。”左手慢慢展開帛卷,突然間“啊”的一聲,心中怦怦亂跳,霎時間麵紅耳赤,全身發燒。

但見帛卷上赫然出現一個橫臥的裸女畫像,全身一絲不掛,麵貌竟與那玉像一般無異。段譽隻覺多瞧一眼也是褻瀆了神仙姊姊,急忙掩卷不看。過了良久,心想:“神仙姊姊吩咐:‘以下諸圖,務須用心修習。’我不過遵命而行,不算不敬。”

於是顫抖著手翻過帛卷,但見畫中裸女嫣然微笑,眉梢眼角,唇邊頰上,盡是妖媚,比之那玉像的莊嚴寶相,容貌雖似,神情卻是大異。他似乎聽到自己一顆心撲通、撲通的跳動之聲,斜眼偷看那裸女身子時,隻見有一條綠色細線起自左肩,橫至頸下,斜行而至右乳。他看到畫中裸女椒乳墳起,心中大動,急忙閉眼,過了良久才睜眼再看,見綠線通至腋下,延至右臂,經手腕至右手大拇指而止。他越看越寬心,心想看看神仙姊姊的手臂,手指是不打緊的,但藕臂蔥指,畢竟也不能不為之心動。

另一條綠線卻是至頸口向下延伸,經肚腹不住向下,至離肚臍數分處而止。段譽對這條綠線不敢多看,凝目看手臂上那條綠線時,見線旁以細字注滿了“雲門”、“中府”、“天府”、“俠白”、“尺澤”、“孔最”、“列缺”、“經渠”、“大淵”、“魚際”等字樣,至拇指的“少商”而止。他平時常聽爹爹與媽媽談論武功,雖不留意,但聽得多了,知道“雲門”、“中府”等等都是人身的穴道名稱。

當下將帛卷又展開少些,見下麵的字是:“北冥神功係引世人之內力而為我有。北冥大水,非由自生。語雲:百川彙海,大海之水以容百川而得。汪洋巨浸,端在積聚。此‘手太陰肺經’為北冥神功之第一課。”下麵寫的是這門功夫的詳細練法。

最後寫道:“世人練功,皆自雲門而至少商,我逍遙派則反其道而行之,自少商而至雲門,拇指與人相接,彼之內力即入我身,貯於雲門等諸穴。然敵之內力若勝於我,則海水倒灌而入江河,凶險莫甚,慎之,慎之。本派旁支,未窺要道,惟能消敵內力,不能引而為我用,猶日取千金而複棄之於地,暴殄珍物,殊可哂也。”

段譽長歎一聲,隱隱覺得這門功夫頗不光明,引人之內力而為己有,豈不是如同偷盜旁人財物一般?隨即轉念又想:“神仙姊姊這個比喻說得甚好,百川彙海,是百川自行流入大海,並不是大海去強搶百川之水。我說神仙姊姊去偷盜別人財物,真是胡說八道。該打,該打!”

提起手來,在自己臉頰上各擊一掌,左頰打得頗重,甚是疼痛,再打到右頰上那一掌自然而然放輕了些,心道:“壞人惡人來冒犯神仙姊姊,神仙姊姊才引他們的內力而為己用,那隻是除去壞人惡人的為禍之力,猶似搶下屠夫手中的屠刀,又不是殺了屠夫。似神仙姊姊這樣的人物,又怎會做絲毫壞事?”

再展帛卷,長卷上源源皆是裸女畫像,或立或臥,或現前胸,或見後背,人像的麵容都是一般,但或喜或愁,或含情凝眸,或輕嗔薄怒,神情各異。一共有三十六幅圖像,每幅像上均有顏色細線,注明穴道部位及練功法訣。帛卷盡處題著“淩波微步”四字,其後繪的是無數足印,注明“婦妹”、“無妄”等等字樣,盡是易經中的方位。段譽前幾日還正全心全意的鑽研易經,一見到這些名稱,登時精神大振,便似遇到故交良友一般。隻見足印密密麻麻,不知有幾千百個,自一個足印至另一個足印均有綠線貫串,線上繪有箭頭,料是一套繁複的步法。最後寫著一行字道:“猝遇強敵,以此保身,更積內力,再取敵命。”

段譽心道:“神仙姊姊所遺的步法,必定精妙之極,遇到強敵時脫身逃走,那就很好,‘再取敵命’也就不必了。”

卷好帛卷,對之作了兩個揖,珍而重之的揣入懷中,轉身對那玉像道:“神仙姊姊,你吩咐我朝午晚三次練功,段譽不敢有違。今後我對人加倍客氣,別人不會來打我,我自然也不會去吸他的內力。你這套‘淩波微步’我更要用心練熟,眼見不對,立刻溜之大吉,就吸不到他的內力了。”至於“殺盡我逍遙派弟子”一節,卻想也不敢去想。

見左側有個月洞門,緩步走了進去,裏麵又是一間石室,有張石床,床前擺著一張小小的木製搖籃,他怔怔的瞧著這張搖籃,尋思:“難道神仙姊姊生了個孩子?不對,不對,那樣美麗的姑娘,怎麼會生孩子?”想到“綽約如處子”的神仙姊姊生了個孩子,不禁沮喪失望之極,一轉念間:“啊,是了,這是神仙姊姊小時候睡的搖籃,是她爹爹媽媽給她做的,那個逍遙子和秋水妹就是她的爹娘,對了,定是如此。”也不去多想自己的揣測是否有何漏洞,登時便高興起來。

室中並無衾枕衣服,隻壁上懸了一張七玄琴,玄線俱已斷絕。又見床左有張石幾,幾上刻了十九道棋盤,棋局上布著二百餘枚棋子,然黑白對峙,這一局並未下畢。琴猶在,局未終,而佳人已邈。段譽悄立室中,忍不住悲從中來,頰上流下兩行清淚。

驀地心中一凜:“啊喲,既有棋局,自必曾有兩人在此下棋,隻怕神仙姊姊就是那個‘秋水妹’,和她丈夫逍遙子在此下棋,唉,這個……這個……啊,是了,這局棋不是兩個人下的,是神仙姊姊孤居幽穀,寂寞之際,自己跟自己下的。神仙姊姊,當日你為什麼不高呼數聲?段譽聽到你嬌嫩的呼叫,自然躍入深穀,來陪你下棋了。”走近去細看棋局,不由得越看越心驚。

但見這局棋變化繁複無比,倒似是弈人所稱的“珍瓏”,劫中有劫,既有共活,又有長生。段譽於弈理曾鑽研數年,當日沉迷於此道之時,整日價就與賬房中的霍先生對弈。他天資聰穎,隻短短一年時光,便自受讓四子而轉為倒讓霍先生三子,棋力已可算是大理國的高手。但眼前這局棋後果如何,卻實在推想不出,似乎黑棋已然勝定,但白棋未始沒有反敗為勝之機。他看了良久,棋局越來越朦朧,隻見幾上有兩座燭台,兀自插著半截殘燭,燭台的托盤上放著火刀火石和紙媒,於是打著了火,點燭再看,隻看得頭暈腦脹,心口煩惡。

站起身來,伸了個懶腰,驀地心驚:“這局棋實在太難,我便是再想上十天八天,也未必解得開,那時我的性命固已不在,鍾姑娘也早給神農幫活埋在地下了。”自知若是再看棋局,又不知何時方能移開眼光,當即轉過身子,反手拿起燭台,決不讓目光再與棋局相觸,心下突然一陣狂喜:“是了,是了,這局棋如此繁複,是神仙姊姊獨自布下的‘珍瓏’,並不是兩個人下成的。妙之極矣!”

一抬頭,隻見石床床尾又有一個月洞門,門旁壁上鑿著四字:“琅擐(‘扌’為‘女’)福地”。想起神仙姊姊寫在帛卷外的字,心道:“原來‘琅擐(‘扌’為‘女’)福地’便在這裏。神仙姊姊言道,天下各門各派的武學典籍,盡集於斯。我不想學武功,這些典籍不看也罷。隻不過神仙姊姊有命,違拗不得。”於是秉燭走進月洞門內。

一踏進門,舉目四望,登時籲了口長氣,大為寬心,原來這“琅擐(‘扌’為‘女’)福地”是個極大的石洞,比之外麵的石室大了數倍,洞中一排排的列滿木製書架,可是架上卻空洞洞地連一本書冊也無。他持燭走近,見書架上貼滿了簽條,盡是“昆侖派”、“少林派”、“四川青城派”、“山東蓬萊派”等等名稱,其中赫然也有“大理段氏”的簽條。但在“少林派”的簽條下注“缺易筋經”,在“丐幫”的簽條下注“缺降龍十八掌”,在“大理段氏”的簽條下注“缺一陽指法、六脈神劍劍法,憾甚”的字樣。

想像當年架上所列,皆是各門各派武功的圖譜經籍,然而架上書冊卻已為人搬走一空。這一來,段譽心中如一塊大石落地,喜歡不盡:“既然武功典籍都不見了,我不學武功,便算不得是不奉神仙姊姊的命令。”但內心即生愧意:“段譽啊段譽,你以不遵神仙姊姊之命為喜,即是對她不忠。你不見武功典籍,該當沮喪懊惱才是,怎地反而喜歡?神仙姊姊天上地下有靈,原宥則個。”

見這“琅擐(‘扌’為‘女’)福地”中並無其他門戶,又回到玉像所處的石室,隻與玉像的雙眸一對,心下便又癡癡迷迷顛倒起來,呆看了半晌,這才一揖到地,說道:“神仙姊姊,今日我身有要事,隻得暫且別過,救出鍾家姑娘之後,再來和姊姊相聚。”

狠一狠心,拿著燭台,大踏步走出石室,待欲另尋出路,隻見室旁一條石級斜向上引,初時進來時因一眼便見到玉像,於這石級全未在意。他跨步而上,一步三猶豫,幾次三番的想回頭去再瞧瞧那位玉美人,終於咬緊牙關,下了好大決心,這才克製住了。

走到一百多級時,已轉了三個彎,隱隱聽到轟隆轟隆的水聲,又行二百餘級,水聲已然振耳欲聾,前麵並有光亮透入。他加快腳步,走到石級的盡頭,前麵是個僅可容身的洞穴,探頭向外一張,隻嚇得心中怦怦亂跳。

一眼望出去,外邊怒濤洶湧,水流湍急,竟是一條大江。江岸山石壁立,嶙峋巍峨,看這情勢,已是到了瀾滄江畔。他又驚又喜,慢慢爬出洞來,見容身處離江麵有十來丈高,江水縱然大漲,也不會淹進洞來,但要走到江岸,卻也著實不易。當下手腳齊用,狼狽不堪的爬了上去,同時將四下地形牢牢記在心中,以備救人之事一了,再來此處,心想:“今後每一年中,總得有幾個月在洞內陪伴神仙姊姊。”

江岸盡是山石,小路也沒一條,七高八低的走出七八裏地,見到一株野生桃樹,樹上結實累累,采來吃了個飽,精神為之一振,又走了十餘裏,才見到一條小徑。沿著小徑行去,將近黃昏,終於見了過江的鐵索橋,隻見橋邊石上刻著“善人渡”三個大字。

他心下大喜,鍾靈指點他的途徑正是要過“善人渡”鐵索橋,這下子可走上了正道啦。當下扶著鐵索,踏上橋板。那橋共是四條鐵索,兩條在下,上鋪木板,以供行走,兩條在旁作為扶手。一踏上橋,幾條鐵索便即幌動,行到江心,鐵索晃得更加厲害,一瞥眼間,但見江水蕩蕩,激起無數泡沫,如快馬奔騰般從腳底飛過,隻要一個失足,卷入江水,任你多好的水性也難活命。他不敢向下再看,雙眼望前,戰戰兢兢的顫聲念誦:“阿彌陀佛,阿彌陀佛!”一步步的終於挨到了橋頭。

坐在橋邊歇了一陣,才依著鍾靈指點的路徑,快步而行。走得大半個時辰,隻見迎麵黑壓壓的一座大森林,知道已到了鍾靈所居的“萬劫穀”穀口。走近前去,果見左首一排九株大鬆樹參天並列,他自右數到第四株,依著鍾靈的指點,繞到樹後,撥開長草,樹上出現一洞,心想:“這‘萬劫穀’的所在當真隱蔽,若不是鍾姑娘告知,又有誰能知道穀口竟會是在一株大鬆樹中。”

鑽進樹洞,左手撥開枯草,右手摸到一個大鐵環,用力提起,木板掀開,下麵便是一道石級。他走下幾級,雙手托著木板放回原處,沿石級向下走去,三十餘級後石級右轉,數丈後折而向上,心想:“在這裏建造石級本是容易不過,可是這些石級,比之神仙姊姊洞中的反而遠為不如。”上行三十餘級,來到平地。

眼前大片草地,盡頭處又全是一株株鬆樹。走過草地,隻見一株大鬆上削下了丈許長、尺許寬的一片,漆上白漆,寫著九個大字:“姓段者入此穀殺無赦”。八字黑色,那“殺”字卻作殷紅之色。

段譽心想:“這穀主幹麼如此恨我姓段的?就算有姓段之人得罪了他,天下姓段之人成千成萬,也不能個個都殺。”其時天色朦朧,這九個字又寫得張牙舞爪,那個“殺”字下紅漆淋漓,似是灑滿了鮮血一般,更是慘厲可怖。尋思:“鍾姑娘叫我別說姓段,原來如此。她叫我在九個大字的第二字上敲擊三下,便是要我敲這個‘段’字了,她當時不明言‘段’字,定是怕我生氣。敲就敲好了,打什麼緊?她救了我性命,別說隻在一個‘段’字上敲三下,就是在我段譽頭上敲三下,那也無妨。”

見樹上釘著一枚鐵釘,釘上懸著一柄小鐵錘,便提起來向那“段”字上敲去。鐵錘擊落,發出錚的一下金屬響聲,著實響亮,段譽出乎不意,微微一驚,才知道“段”字之下鑲有鐵板,板後中空,隻因外麵漆了白漆,一時瞧不出來。他又敲擊了兩下,掛回鐵錘。

過了一會,隻聽得鬆樹後一個少女聲音叫道:“小姐回來了!”語音中充滿了喜悅。

段譽道:“我受鍾姑娘之托,前來拜見穀主。”那少女“咦”的一聲,似乎頗感驚訝,道:“你……你是外人麼?我家小姐呢?”段譽見不到她身子,說道:“鍾姑娘遭遇凶險,我特地趕來報訊。”那女子驚問:“什麼凶險?”段譽道:“鍾姑娘為人所擒,隻怕性命危險。”那少女道:“啊喲!你……你……你等一會,待我去稟報夫人。”段譽道:“如此甚好。”心道:“鍾姑娘本來叫我先見她母親。”

他站了半晌,隻聽得樹後腳步聲急,先前那少女說道:“夫人有請。”說著轉身出來,約莫十六七歲年紀,作丫鬟打扮,說道:“尊客……公子請隨我來。”段譽道:“姊姊如何稱呼?”那丫鬟搖了搖手,示意不可說話。段譽見她臉有驚恐之色,便也不敢再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