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天石和朱丹臣等過來和木婉清相見,又替她引見蕭峰、虛竹等人。巴朱二人雖知她是鎮南王之女,但並未行過正式收養之禮,是以仍稱她為“木姑娘”。
眾人行得數裏,忽聽得左首傳來一聲驚呼,更有人大聲號叫,卻是南海鱷神的聲音,似乎遇上了什麼危難。段譽道:“是我徒弟!”鍾靈叫道:“咱們快去瞧瞧,你徒弟為人倒也不壞。”虛竹也道:“正是!”他母親葉二娘是南海鱷神的同夥,不免有些香火之情。
眾人催騎向號叫聲傳來處奔去,轉過幾個山坳,見是一片密林,對麵懸崖之旁,出現一片驚心動魄的情景:
一大塊懸崖突出於深穀之上,崖上生著一株孤零零的鬆樹,形狀古拙。鬆樹上的一根枝幹臨空伸出,有人以一根杆棒搭在枝幹上,這人一身青袍,正是段延慶。他左手抓著杆棒,右手抓著另一根杆棒,那根杆棒的盡端也有人抓著,卻是南海鱷神。南海鱷神的另一支手抓住了一人的長發,乃是窮凶極惡雲中鶴。雲中鶴雙手分別握著一個少女的兩隻手腕。四人宛如結成一條長繩,臨空飄蕩,著實凶險,不論哪一個人失手,下麵的人立即墮入底下數十丈的深穀。穀中萬石森森,猶如一把把刀劍般向上聳立,有人墮了下去,決難活命。其時一陣風吹來,將南海鱷神、雲中鶴、和那少女三人都吹得轉了半個圈子。這少女本來背向眾人,這時轉過身來,段譽大聲叫“啊喲”,險些從馬上掉將下來。
那少女正是他朝思暮想、無時或忘的王語嫣。
段譽一定神間,眼見懸崖生得奇險,無法縱馬上去,當即一躍下馬,搶著奔去。將到鬆樹之前,隻見一個頭大身矮的胖子手執大斧,正在砍那鬆樹。
段譽這一驚更是非同小可,叫道:“喂,喂,你幹什麼?”那矮胖子毫不理睬,隻是一斧斧的往樹上砍去,嘭嘭大響,碎木飛濺。段譽手指一伸,提起真氣,欲以六脈神劍傷他,不料他這六脈神劍要它來時卻未必便來,連指數指,劍氣影蹤全無,惶急大叫:“大哥、二哥,兩個好妹子,四位好姑娘,快來,快來救人!”
呼喝聲中,蕭峰、虛竹等都奔將過來。原來這胖子給大石擋住了,在下麵全然見不到。幸好那鬆樹粗大,一時之間無法砍斷。
蕭峰等一見這般情狀,都是大為驚異,說什麼也想不明白,如何會出現這等希奇古怪的情勢。虛竹叫道:“胖子老兄,快停手,這棵樹砍不得了。”那胖子道:“這是我種的樹,我喜歡砍回家去,做一口棺材來睡,你管得著麼?”說著手上絲毫不停。下麵南海鱷神的大呼小叫之聲,不絕傳將上來。段譽道:“二哥,此人不可理喻,請你快去製止他再說。”虛竹道:“甚好!”便要奔將過去。
突見一人撐著兩根木杖,疾從眾人身旁掠過,幾個起落,已撐在那矮胖子之前,卻是遊坦之,不知他何時從驢車中溜了出來。遊坦之一杖拄地,一杖提起,森然道:“誰也不可過來!”
木婉清從來沒見過此人,突然看到他奇醜可怖的麵容,隻嚇得花容失色,“啊”的一聲低呼。
段譽忙道:“莊幫主,你快製止這位胖子仁兄,叫他不可再砍鬆樹。”遊坦之冷冷的道:“我為什麼要製住他?有什麼好處?”段譽道:“鬆樹一倒,下麵的人都要摔死了。”
虛竹見情勢凶險,縱身躍將過去,心想就算不能製住那胖子,也得將段延慶、南海鱷神等拉上來。他想當日所以能解開那“珍瓏棋局”,全仗段延慶指點,此後學到一身本領,便由此發端,雖然這件事對他到底是禍是福,實所難言,但段延慶對他總是一片好意。
遊坦之右手將木杖在地上一插,右掌立即拍出,一股陰寒之氣隨伴著掌風直逼而至。虛竹雖不怕他的寒陰毒掌,卻也知道此掌功力深厚,不能小覷,當即凝神還了一掌。遊坦之第二掌卻對準鬆樹的枝幹拍落,鬆枝大晃,懸掛著的四人更搖晃不已。
段譽急叫:“二哥不要再過去了,有話大家好說,不必動蠻。莊幫主,你跟誰有仇?何必害人?”
遊坦之道:“段公子,你要我製住這胖子,那也不難,可是你給我什麼好處?”段譽道:“什……什麼好處都給……你……你要什麼,我給什麼。決不討價還價,快,快,再遲得片刻,可來不及了。”遊坦之道:“我製住這胖子後,立即要和阿紫姑娘離去,你和蕭峰、虛竹一幹人,誰也不得阻攔。此事可能答允?”
段譽道:“阿紫?她......她要請我二哥施術複明,跟了你離去,她的眼睛怎麼辦?”遊坦之道:“虛竹先生能替她施術複明,我自也能設法治好她的眼睛。”段譽道:“這個......這個......”眼見那矮胖子還是一斧,一斧的不斷砍那鬆樹,心想此刻千鈞一發,終究是救命要緊,便道:“我答允......答允你便了!你......你......快......”
遊坦之右掌揮出,擊向那胖子。那胖子嘿嘿冷笑,拋下斧頭,紮起馬步,一聲斷喝,雙掌向遊坦之的掌力迎上,掌風虎虎,聲勢極是威猛,遊坦之這一掌中卻半點聲息也無。
突然之間,那胖子臉色大變,本是高傲無比的神氣,忽然變為異常詫異,似乎見到了天下最奇怪.最難以相信的事,跟著嘴角邊流下兩條鮮血,身子慢慢縮成一團,慢慢向崖下深穀中掉了下去。隔了好一會,才聽得騰的一聲,自是他身子撞在穀底亂石之上,聲音悶鬱,眾人想象這矮胖子腦裂肚破的慘狀,都是忍不住身上一寒。
虛竹飛身躍上鬆樹的枝幹,隻見段延慶的鋼杖深深嵌在樹枝之中,全憑一股內力粘勁,掛住了下麵四人,內力之深厚,實是非同小可。虛竹伸左手抓住鋼杖,提將上來。
南海鱷神在下麵大加稱讚:“小和尚,我早知你是個好和尚。你是我二姊的兒子,是我嶽老二的侄兒。既是嶽老二的侄兒,本領自然不會差到哪裏去。若不是你來相助一臂之力,我們在這裏吊足三日三夜,這滋味便不太好受了。”雲中鶴道:“這當兒還在吹大氣,怎麼能吊得上三日三夜?”南海鱷神怒道:“我支持不住之時,右手一鬆,放開你的頭發,不就成了,要不要我試試?”他二人雖在急難之中,還是不住的拌嘴。
片刻之間,虛竹將段延慶接了上來,跟著將南海鱷神與雲中鶴一一提起,最後才拉起王語嫣。她雙目緊閉,呼吸微弱,已然暈去。
段譽先是大為欣慰,跟著便心下憐惜,但見她雙手手腕上都是一圈紫黑之色,現出雲中鶴深深的指印,想起雲中鶴凶殘好色,對木婉清和鍾靈都曾意圖非禮,每一次都蒙南海鱷神搭救,今日之事,自然又是惡事重演,不由得惱怒之極,說道:“大哥,二哥,這個雲中鶴生性奸惡,咱們把他殺了罷!”
南海鱷神叫道:“不對,不對!段......那個師父......今日全靠雲老四救了你這個......你這個老婆......我這個師娘......不然的話,你老婆早已一命嗚呼了。”
他這幾句雖然顛三倒四,眾人卻也都聽得明白。適才段譽為了王語嫣而焦急逾恒之狀,木婉清一一瞧在眼裏,未見王語嫣上來,已不禁黯然自傷,迨見到她神清骨秀,端麗無雙的容貌,心中更是一股說不出的難受。隻見她雙目慢慢睜開,“嚶”的一聲,低聲道:“這是在黃泉地府麼?我......我已經死了麼?”
南海鱷神怒道:“你這個妞兒當真胡說八道!倘若這是黃泉地府,難道咱們個個都是死鬼?你現下還不是我師父的老婆,我得罪你幾句,也不算是以下犯上。不過時日無多,依我看來,你遲早要做我師娘,良機莫失,還是及早多叫你幾聲小妞比較上算。喂,我說小妞兒啊,好端端地幹甚麼尋死覓活?你死了是你自己甘願,卻險些兒陪上我把弟雲中鶴的一條性命。雲中鶴死了也就罷了,咱們段老大死了,那就可惜得緊。就算段老大死了也不打緊,我嶽老二陪你死了,可真是大大的犯不著啦!”
段譽柔聲安慰:“王姑娘,這可受驚了,且靠著樹歇一會。”王語嫣哇的一聲,哭了出來,雙手捧著臉,低聲道:“你們別來管我,我......我......我不想活啦。”段譽吃了一驚:“她真的是要尋死,那為甚麼?難道......難道......”斜眼向雲中鶴瞧去,見到他暴戾凶狠的神色,心中暗叫:“啊喲!莫非王姑娘受了此人之辱,以至要自尋短見?”
鍾靈走上一步,說道:“嶽老三,你好!”南海鱷神一見大喜,大聲道:“小師娘,你也好!我現下是嶽老二,不是嶽老三了!”鍾靈道:“你別叫我小甚麼的,怪難聽的。嶽老二,我問你,這位姑娘到底為什麼要尋死?又是這個竹篙兒惹的禍麼?我嗬他的癢!”說著雙手湊在嘴邊,向十根手指吹了幾口氣。雲中鶴臉色大變,退開兩步。
南海鱷神連連搖頭,說道:“不是,不是,天地良心,這一次雲老四變了性,忽然做起好事來。咱三人少了葉二娘這個伴兒,都是悶悶不樂,出來散散心,走到這裏,剛好見到這小妞兒跳崖自盡,她跳出去的力道太大,雲老四又沒抓得及時,唉,他本來是個窮凶極惡的家夥,突然改做好事,不免有點不自量力......”
雲中鶴怒道:“你奶奶的,我幾時大發善心,改做好事了?姓雲的最喜歡美貌姑娘,見到這王姑娘跳崖尋死,我自然舍不得,我是要抓她回去,做幾天老婆。”
南海鱷神暴跳如雷,戟指罵道:“你奶奶的,嶽老二當你變性,伸手救人,念著大家是天下著名惡漢的情誼,才伸手抓你頭發,早知如此,讓你掉下去摔死了倒好。”
鍾靈笑道:“嶽老二,你本來外號叫作「凶神惡煞」,原是專做壞事,不做好事的,幾時轉了性啦?是跟你師父學的嗎?”
南海鱷神搔了搔頭皮,道:“不是,不是!決不轉性,決不轉性!隻不過四大惡人少了一個,不免有點不帶勁。我一抓到雲老四的頭發,給他一拖,不由得也向穀下掉去,幸好段老大武功了得,一杖伸將過來,給我抓住了。可是我們三人四百來斤的份量,這一拖一拉,一扯一帶,將段老大業給牽了下來。他一杖甩出,鉤住了鬆樹,正想慢慢設法上來,不料來了個吐播國的矮胖子,拿起斧頭,變砍鬆樹。”
鍾靈道:“這矮胖子是吐播國人麼?他又為什麼要害你們性命?”
南海鱷神向地下吐了口唾沫,說道:“我們四大惡人是西夏國一品堂中數一數二,不,不,數三數四的高手,你們大家自然都是久仰的了。這次皇上替公主招駙馬,吩咐一品堂的高手四下巡視,不準閑雜人等前來搗亂。哪知吐播國的王子蠻不講理,居然派人把守西夏國的四處要道,不準旁人去招駙馬,隻準他小子一個兒去招。我們自然不許,大夥兒就打了一架,打死十來個吐播武士。所以嘛,如此這般,我們三大惡人和吐播國的武士們,就不是好朋友啦。”
他這麼一說,眾人才算有了點頭緒,但王語嫣為什麼要自尋短見,卻還是不明白。
南海鱷神又道:“王姑娘,我師父來啦,你們還是做夫妻罷,你不用尋死啦!”
王語嫣抬起頭來,抽抽噎噎的道:“你再胡說八道的欺侮我,我......我就一頭撞死在這裏。”段譽忙道:“使不得,使不得!”轉頭向南海鱷神道:“嶽老三,你不可......”南海鱷神道:“嶽老二!”段譽道:“好,就是嶽老二。你別再胡說八道。不過你救人有功,為師感激不盡。下次我真的教你幾手功夫。”
南海鱷神睜著怪眼,斜視王語嫣,說道:“你不肯做我師娘,肯做的人還怕少了?這位大師娘,這位小師娘,都是我的師娘。”說著指著木婉清,又指著鍾靈。
木婉清臉一紅,啐了一口,道:“咦,那個醜八怪呢?”眾人適才都全神貫注的瞧著虛竹救人,這時才發現遊坦之和阿紫已然不知去向。段譽道:“大哥,他們走了麼?”
蕭峰道:“他們走了。你既答允了他,我就不便再加阻攔。”言下不禁茫然,不知阿紫隨遊坦之去後,將來究竟如何。
南海鱷神叫道:“老大,老四,咱們回去了嗎?”眼見段延慶和雲中鶴向西而去,轉頭向段譽道:“我要去了!”放開腳步,跟著段延慶和雲中鶴徑回靈州。
鍾靈道:“王姑娘,咱們坐車去。”扶著王語嫣,走進阿紫原先坐的驢車之中。
當下一行人齊向靈州進發。傍晚時分,到了靈州城內。
其時西夏國勢方張,擁有二十二州。黃河之南有靈州,洪州,銀州,夏州諸州,河西有興州,涼州,甘州,肅州諸州,即今甘肅,寧夏,綏遠一帶。其地有黃河灌溉之利,五穀豐饒,所謂“黃河百害,唯利一套”,西夏國所占的正是河套之地。兵強馬壯,控甲五十萬。西夏士卒驍勇善戰,宋史有雲:“用兵多立虛岩,設伏兵包敵。以鐵騎為前軍,乘善馬,重甲,刺斬不人,用鉤索鉸聯,雖死馬上,不墜。遇戰則先出鐵騎突陣,陣亂則衝擊之,步兵挾騎以進。”西夏皇帝雖是姓李,其實是胡人拓跋氏,唐太宗時賜姓李。西夏人轉戰四方,疆界變遷,國都時徙。靈州是西夏大城,但與中原名都相比,自然遠遠不及。
這一晚蕭峰等無法找到宿店。靈州本不繁華,此時中秋將屆,四方來的好漢豪傑不計其數,幾家大客店早住滿了。蕭峰等又再出城,好容易才在一座廟宇中得到借宿之所,男人擠在東廂,女子作在西廂。
段譽自見到王語嫣後,又是歡喜,又是憂愁,這晚上翻來覆去,卻如何睡得著?心中隻想:“王姑娘為什麼要自尋短見?我怎生想個法子勸解於她才是?唉,我既不知她尋短見的原由,卻又何從勸解?”
眼見月光從窗格中灑將進來,一片清光,鋪在地下。他難以入睡,悄悄起身,走到庭院之中,隻見牆角邊兩株疏桐,月亮將圓未圓,漸漸升到梧桐頂上。這時盛暑初過,但甘涼一帶,夜半已頗有寒意,段譽在梧桐樹下繞了幾匝,隱隱覺得胸前傷口處有些作痛,知是日間奔得急了,觸動了傷處,不由得又想:“她為什麼要自尋短見?”
信步出廟,月光下隻見遠處池塘邊人影一閃,依稀是個白衣女子,更似便是王語嫣的模樣。段譽吃了一驚,暗叫:“不好,她又要去尋死了。”當即展開輕功,搶了過去。霎時間便到了那白衣人背後。池塘中碧水如鏡,反照那白衣人的麵容,果然便是王語嫣
段譽不敢冒昧上前,心想:“她在少室山上對我嗔惱,此次重會,仍然絲毫不假辭色,想必餘怒未息。她所以要自尋短見,說不定為了生我的氣。唉,段譽啊段譽,你唐突佳人,害得她淒然欲絕,當真是百死不足以贖其辜了。”他躲在一株大樹之後,自怨自歎,越思越覺自己罪過深重。世上如果必須有人自盡,自然是他段譽,而決計不是眼前這位王姑娘。
隻見那碧玉般的池水麵上,忽然起了漣漪,幾個小小的水圈慢慢向外擴展開去,段譽凝神看去,見幾滴水珠落在池麵,原來是王語嫣的淚水。段譽更是憐惜,但聽得她幽幽歎了口氣,輕輕說道:“我......我還是死了,免得受這無窮無盡的煎熬。”
段譽再也忍不住,從樹後走了出來,說道:“王姑娘,千不是,萬不是,都是我段譽的不是,千萬請你擔待。你......你倘若仍要生氣,我隻好給你跪下了。”他說到做到,雙膝一屈,登時便跪在她麵前。
王語嫣嚇了一跳,忙道:“你......你幹甚麼?快起來,要是給人家瞧見了,成甚麼樣子?”段譽道:“要姑娘原諒了我,不再見怪,我才敢起來。”王語嫣奇道:“我原諒你甚麼?怪你甚麼?那幹你甚麼事?”段譽道:“我見姑娘傷心,心想姑娘事事如意,定是我得罪了慕容公子,令他不快,以致惹得姑娘煩惱。下次若再撞見,他要打我殺我,我隻逃跑,決不還手。”王語嫣頓了頓腳,歎道:“唉,你這......你這呆子,我自己傷心,跟你全不相幹。”段譽道:“如此說來,姑娘並不怪我?”王語嫣道:“自然不怪!”
段譽道:“那我就放心了。”站起身來,突然間心中老大的不是滋味。倘若王語嫣為了他傷心欲絕,打他罵他,甚至拔劍刺他,提刀砍他,他都會覺得十分開心,可是她偏偏說:“我自己傷心,跟你全不相幹。”霎時間不由得茫然若失。
隻見王語嫣又垂下了頭,淚水一點一點的滴在胸口,她的綢衫不吸水,淚珠順著衣衫滾了下去,段譽胸口一熱,說道:“姑娘,你到底有何為難之事,快跟我說了。我盡心竭力,定然給你辦到,總是要想法子讓你轉嗔為喜。”
王語嫣慢慢抬起頭來,月光照著她含著淚水的眼睛,宛如兩顆水晶,那兩顆水晶中現出了光輝喜意,但光彩隨即又黯淡了,她幽幽的道:“段公子,你一直待我很好,我心裏......我心裏自然很感激。隻不過這件事,你實在無能為力,你幫不了我。”
段譽道:“我自己確沒甚麼本事,但我蕭大哥,虛竹二哥都是一等一的武功,他們都在這裏,我跟他兩個是結拜兄弟,親如骨肉,我求他們甚麼事,諒無不允之理。姑娘,你究竟為什麼傷心,你說給我聽。就算真的棘手之極,無可挽回,你把傷心的事說了出來,心中也會好過些。”
王語嫣慘白的臉頰上忽然罩上了一層暈紅,轉過了頭,不敢和段譽的目光相對,輕輕說話,聲音低如蚊(na):“他......他要去做西夏駙馬。公冶二哥來勸我,說甚麼......甚麼為了興複大燕,可不能顧兒女私情。”她一說了這幾句話,一回身,伏在段譽肩頭,哭了出來。
段譽受寵若驚,不敢有半點動彈,恍然大悟之餘,不由得呆了,也不知是喜歡還是難過,原來王語嫣傷心,是為了慕容複要去做西夏駙馬,他娶了西夏公主,自然將王語嫣置之不顧。段譽自然而然的想到:“她若嫁不成表哥,說不定對我變能稍假辭色。我不敢要她委身下嫁,隻須我得時時見到她,那便心滿意足了。她喜歡清靜,我可以陪她到人跡不到的荒山孤島上去,朝夕相對,樂也如何?”想到快樂之處,忍不住手舞足蹈。
王語嫣身子一顫,退後一步,見到段譽滿臉喜色,嗔道:“你......你......我還當你是好人呢,因此跟你說了,哪知道你幸災樂禍,反來笑我。”段譽急道:“不,不!王姑娘,皇天在上,後土在下,我段譽若有半分對你幸災樂禍之心,教我天雷劈頂,萬箭攢身。”
王語嫣道:“你沒有壞心,也就是了,誰要你發誓?那麼你為什麼高興?”她這句話剛問出口,心下立時也明白了:段譽所以喜形於色,隻因慕容複娶了西夏公主,他去了這個情敵,便有望和自己成為眷屬。段譽對她一見傾心,情致殷殷,王語嫣豈有不明之理?隻是她滿腔情意,自幼便注在這表哥身上,有時念及段譽的癡心,不免歉然,但這個“情”字,卻是萬萬牽扯不上的。她一明白段譽手舞足蹈的原因,不由得既驚且羞,紅暈雙頰,嗔道:“你雖不是笑我,卻也是不安好心。我......我......我......”
段譽心中一驚,暗道:“段譽啊段譽,你何以忽起卑鄙之念,竟生乘火打劫之心?豈不是成了無恥小人?”眼見她楚楚可憐之狀,隻覺但教能令得她一生平安喜樂,自己縱然萬死,亦所甘願,不由得胸間豪氣陡生,心想:“適才我隻想,如何和她在荒山孤島之上,晨夕相處,其樂融融,可是沒想到這「其樂融融」,是我段譽之樂,卻不是她王語嫣之樂。我段譽之樂,其實正是他王語嫣之悲。我隻求自己之樂,那是愛我自己,隻有設法使她心中歡樂,那才是真正的愛她,是為她好。”
王語嫣低聲道:“是我說錯了麼?你生我的氣麼?”段譽道:“不,不,我怎會生你的氣?”王語嫣道:“那麼你怎地不說話?”段譽道:“我在想一件事。”
他心中不住盤算:“我和慕容公子相較,文才武藝不如,人品風采不如,倜儻瀟灑,威望聲譽不如,可說樣樣及他不上。更何況他二人是中表之親,自幼兒青梅竹馬,鍾情已久,我更加無法相比。可是有一件事我卻須得勝過慕容公子,我要令王姑娘知道,說到真心為她好的,慕容公子卻不如我了。二十多年之後,王姑娘和慕容公子生下兒子,孫子後,她內心深處,仍會想到我段譽,知道這世上全心全意為她設想的,沒第二個人能及得上我。”
他心意已決,說道:“王姑娘,你不用傷心,我去勸告慕容公子,叫他不可去做西夏駙馬,要他及早和你成婚。”
王語嫣吃了一驚,說道:“不!那怎麼可以?我表哥恨死了你,他不會聽你勸的。”
段譽道:“我當曉以大義,向他點明,人生在世,最要緊的是夫妻間情投意合,兩心相悅。他和西夏公主素不相識,既不知她是美是醜,是善是惡,旦夕相見,便成夫妻,那是大大的不妥。我又要跟他說,王姑娘清麗絕俗,世所罕見,溫柔嫻淑,找遍天下再也遇不到第二個。過去一千年中固然沒有,再過一千年仍然沒有。何況王姑娘對你慕容公子一往情深,你豈可做那薄幸郎君,為天下有情人齊聲唾罵,為江湖英雄好漢卑視恥笑?”
王語嫣聽了他這番話,甚是感動,幽幽的道:“段公子,你說得我這麼好,那是你有意誇獎,討我喜歡......”段譽忙道:“非也,非也!”話一出口,便想到這是受了包不同的感染,學了他的口頭禪,忍不住一笑,又道:“我是一片誠心,句句乃肺腑之言。”王語嫣也被他這“非也非也”四字引得破涕為笑,說道:“你好的不學,卻去學我包三哥。”
段譽見她開顏歡笑,十分喜歡,說道:“我自必多方勸導,要慕容公子不但消了做西夏駙馬之念,還須及早和姑娘成婚。”王語嫣道:“你這麼做,又為了甚麼?於你能有甚麼好處?”段譽道:“我能見到姑娘言笑晏晏,心下歡喜,那便是極大的好處了。”
王語嫣心中一凜,隻覺他這一句輕描淡寫的言語,實是對自己鍾情到十分。但她一片心思都放在慕容複身上,一時感動,隨即淡忘,歎了口氣道:“你不知我表哥的心思。在他心中,興複大燕是天下第一等大事,倘若兒女情長,英雄氣短,都便不是英雄了。他又說:西夏公主是無鹽嫫母也罷,是潑辣悍婦也罷,他都不放在心上,最要緊的是能助他光複大燕。”
段譽沉吟道:“那確是實情,他慕容氏一心一意想做皇帝,西夏能起兵助他複國,這件事......這件事......倒是有些為難。”眼見王語嫣又是淚水盈盈欲滴,隻覺便是為她上刀山,下油鍋,業是閑事一樁,一挺胸膛,說道:“你放一百二十個心,讓我去做西夏駙馬。你表哥做不成駙馬,就非和你成婚不可了。”
王語嫣又驚又喜,問道:“甚麼?”段譽道:“我去搶這個駙馬都尉來做。”
王語嫣在少室山上,親眼見到他以六脈神劍打得慕容複無法還手,心想他的武功確比表哥為高,如果他去搶做駙馬,表哥倒真的未必搶得到手,低低的道:“段公子,你待我真好,不過這樣一來,我表哥可真要恨死你啦。”段譽道:“那又有甚麼幹係?反正現下他早就恨我了。”王語嫣道:“你剛才說,也不知那西夏公主是美是醜,是善是惡,你卻為了我而去和她成親,豈不是......豈不是......太委屈了你?”
段譽當下便要說:“隻要為了你,不論甚麼委屈我都甘願忍受。”但隨即便想:“我為你做事,倘若居功要你感恩,不是君子的行徑。”便道:“我不是為了你而受委屈,我爹爹有命,要我去設法娶得這位西夏公主。我是秉承爹爹之命,跟你全不相幹。”
王語嫣冰雪聰明,段譽對她一片深情,豈有領略不到的?心想他對自己如此癡心,怎會甘願去娶一個素不相識的女子?他為了自己而去做大違本意之事,卻毫不居功,不由得更是感激,伸出手來,握住了段譽的手,說道:“段公子,我......我......今生今世,難以相報,但願來生......”說到這裏,喉頭哽咽,再業說不下去了。
他二人數度同經患難,背負扶持,肌膚相接,亦非止一次,但過去都是不得不然,這一次卻是王語嫣心下感動,伸手與段譽相握。段譽但覺她一隻柔膩軟滑的手掌款款握著自己的手,霎時之間,隻覺便是天塌下來也顧不得了,歡喜之情,充滿胸臆,心想她這麼待我,別說要我去娶西夏公主,便是大宋公主,遼國公主,吐番公主,高麗公主一起娶了,卻又如何?他重傷未愈,狂喜之下,熱血上湧,不由得精神不支,突然間天旋地轉,頭暈腦脹,身子搖了幾搖,一個側身,咕咚一聲,摔入了碧波池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