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語嫣大吃一驚,叫到:“段公子,段公子!”伸手去拉。
幸好池水甚淺,段譽給冷水一激,腦子也清醒了,拖泥帶水的爬將上來。
王語嫣這麼一呼,廟中許多人都驚醒了。蕭峰,虛竹,巴天石,朱丹臣等都奔出來。見到段譽如此狼狽的神情,王語嫣卻滿臉通紅的站在一旁,十分忸怩尷尬,都道他二人深宵在池邊幽會,不由得心中暗暗好笑,卻也不便多問。段譽要待解釋,卻也不知說甚麼好。
次日是八月十二,離中秋尚有三日。巴天石一早便到靈州城投文辦事。巳牌時分,他匆匆趕回廟中,向段譽道:“公子,王爺向西夏公主求親的書信,小人已投入了禮部。蒙禮部尚書親自延見,十分客氣,說公子前來求親,西夏國大感光寵,相信必能如公子所願。”
過不多時,廟門外人馬雜遝,跟著有吹打之聲。巴天石和朱丹臣迎了出去,原來是西夏禮部的陶侍郎率領人員,前來迎接段譽,遷往賓館款待。蕭峰是遼國的南院大王,遼國國勢之盛,遠過大理,西夏若知他來,接待更當隆重,隻是他囑咐眾人不可泄漏他的身份,和虛竹等一幹人都認作是段譽的隨從,遷入了賓館。
眾人剛安頓好,忽聽後院中有人粗聲粗氣的罵道:“你是甚麼東西,居然也來打西夏公主的主意?這西夏駙馬,我們小王子是做定了的,我勸你還是夾著尾巴早些走罷!”巴天石等一聽,都是怒從身上起,心想什麼人如此無禮,膽敢上門辱罵?開門一看,隻見七八條粗壯大漢,站在院子中亂叫亂嚷。
巴天石和朱丹臣都是大理群臣中十分精細之人,隻是朱丹臣多了幾分文采儒雅,巴天石卻多了幾分霸悍之氣。兩人各不出聲,隻是在門口一站。隻聽那幾條大漢越罵越粗魯,還夾雜著許多聽不懂的番話,口口聲聲“我家小王子”如何如何,似乎是吐番國王子的下屬。
巴天石和朱丹臣相視一笑,便欲出手打發這幾條大漢,突然間左首一扇門砰的開了,搶出兩個人來,一穿黃衣,一穿黑衣,指東指西,霎時間三條大漢躺在地下哼聲不絕,另外幾人給那二人拳打足踢,都拋出了門外。那黑衣漢子道:“痛快,痛快!”那黃衣人道:“非也,非也!還不夠痛快。”一個正是風波惡,一個是包不同。
但聽得逃到了門外的吐番武士兀自大叫:“姓慕容的,我勸你早些回姑蘇去的好。你想娶西夏公主為妻,惹惱了我家小王子,「以汝之道,還施汝身」,娶了你妹子做小老婆,那就有得瞧的了。”風波惡一陣風趕將出去。但聽得劈啪、哎喲幾聲,幾名吐番武士漸逃漸遠,罵聲漸漸遠去。
王語嫣坐在房中,聽到包風二人和吐番武士的聲音,愁眉深鎖,珠淚悄垂,一時打不定主意,是否該出來和包風二人相會。
包不同向巴天石、朱丹臣一拱手,說道:“巴兄、朱兄來到西夏,是來瞧瞧熱鬧呢,還是別有所圖?”巴天石笑道:“包風二位如何,我二人也就如何了。”包不同臉色一變,說道:“大理段公子也是來求親麼?”巴天石道:“正是。我家公子乃大理國皇太弟的世子,日後身登大位,在大理國南麵為君,與西夏結為姻親,正是門當戶對。慕容公子一介白丁,人品雖佳,門第卻是不稱。”包不同臉色更是難看,道:“非也,非也!你隻知其一,不知其二。我家公子人中龍鳳,豈是你家這個段呆子所能比拚?”風波惡衝進門來,說道:“三哥,何必多作這口舌之爭?待來日金殿比試。大家施展手段便了。”包不同道:“非也,非也!金殿比試,那是公子爺他們的事;口舌之爭,卻是我哥兒們之事。”
巴天石笑道:“口舌之爭,包兄天下第一,古往今來,無人能及。小弟甘拜下風,這就認輸別過。”一舉手,與朱丹臣回入房中,說道:“朱賢弟,聽那包不同說來,似乎公子爺還得參與一場甚麼金殿比試。公子爺傷重未曾痊愈,他的武功又是時靈時不靈,並無把握,倘若比試之際六脈神劍施展不出,不但駙馬做不成,還有性命之憂,那便如何是好?”朱丹臣也是束手無策。兩人去找蕭峰、虛竹商議。
蕭峰道:“這金殿比試,不知如何比試法?是單打獨鬥呢,還是許可部屬出陣?倘若旁人也可參與角鬥,那就不用擔心了。”
巴天石道:“正是、朱賢弟,咱們去瞧瞧陶尚書,巴招婿、比試的諸般規矩打聽明白,再作計較。”當下二人自去。
蕭峰、虛竹、段譽三人圍坐飲酒,你一碗,意興甚豪。蕭峰問起段譽學會六脈神劍的經過,想要授他一種運氣的法門,得能任意運使真氣。哪知道段譽對內功、外功全是一竅不通,豈能在旦夕之間學會?蕭峰知道無法可施,隻得搖了搖頭,舉碗大口喝酒。虛竹和段譽的酒量都遠不及他,喝到五六碗烈酒時,段譽已經頹然醉倒,人事不知了。
段譽待得朦朦朧朧的醒轉,隻見窗紙上樹影扶疏,明月窺人,已是深夜。他心中一凜:“昨夜我和王姑娘沒說完話,一不小心,掉入了水池,不知她可還有甚麼話要跟我說?會不會又在外麵等我?啊喲,不好,倘若她已等了半天,不耐煩起來,又回去安睡,豈不是誤了大事?”急忙跳起,悄悄挨出房門,過了院子,正想去拔大門的門閂,忽聽身後有人低聲道:“段公子,你過來,我有話跟你說。”
段譽出其不意,嚇了一跳,聽那聲音陰森森地似乎不懷好意,待要回頭去看,突覺背心一緊,已被人一把抓住。段譽依稀辨明聲音,問道:“是慕容公子麼?”
那人道:“不敢,正是區區,敢請段兄移駕一談。”果然便是慕容複。段譽道:“慕容公子有命,敢不奉陪?請放手罷!”慕容複道:“放手倒也不必。”段譽突覺身子一輕,騰雲駕霧般飛了上去,卻是被慕容複抓住後心,提著躍上了屋頂。
段譽若是張口呼叫,便能將蕭峰、虛竹等驚醒,出來救援,但想:“我一叫之下,王姑娘也必聽見了,她見我二人重起爭鬥,定然大大不快。她決不會怪她表哥,總是編派我的不是,我又何必惹她生氣?”當下並不叫喚,任由慕容複提在手中,向外奔馳。
其時雖是深夜,但中秋將屆,月色澄明,隻見慕容複腳下初時踏的是青石板街道,到後來已是黃土小徑,小徑兩旁都是半青不黃的長草。
慕容複奔得一會,突然停步,將段譽往地下重重一摔,砰的一聲,段譽肩腰著地,摔得好不疼痛,心想:“此人貌似文雅,行為卻頗野蠻。”哼哼唧唧的爬起身來,道:“慕容兄有話好說,何必動粗?”
慕容複冷笑道:“昨晚你跟我表妹說甚麼話來?”段譽臉上一紅,囁嚅道:“也......也沒甚麼,隻不過剛巧撞到,閑談幾句罷了。”慕容複道:“你男子漢大丈夫,明人不做暗事,說過的話,做過的事,又何必抵賴隱瞞?”段譽給他一激,不由得氣往上衝,說道:“當然不必瞞你,我跟王姑娘說,要來勸你一勸。”慕容複冷笑道:“你說要勸我道:人生在世,最要緊的是夫婦間情投意合,兩心相悅。你又想說:我和西夏公主素不相識,既不知她是美是醜,是善是惡,旦夕相見,便成夫妻,那是大大的不妥,是不是?又說我若辜負了我表妹的美意,便為天下有情人齊聲唾罵,為江湖上的英雄好漢卑鄙恥笑,是也不是?”
他說一句,段譽吃一驚,待他說完,結結巴巴的道:“王......王姑娘都跟你說了?”慕容複道:“她怎會跟我說?”段譽道:“那麼是你昨晚躲在一旁聽見了?”慕容複冷笑道:“你騙得了這等不識世務的無知姑娘,可騙不了我。”段譽奇道:“我騙你甚麼?”
慕容複道:“事情再明白也沒有了,你自己想作西夏駙馬,怕我來爭,便編好了一套說辭,想誘我上當。嘿嘿,慕容複不是三歲的小孩兒,難道會墜入你的彀中?你......你當真是在做清秋大夢。”段譽歎道:“我是一片好心,但盼王姑娘和你成婚,結成神仙眷屬,舉案齊眉,白頭偕老。”慕容複冷笑道:“多謝你的金口啦。大理段氏和姑蘇慕容無親無故,素無交情,你何必這般來善禱善頌?隻要我給我表妹纏住了不得脫身,你便得其所哉,披紅掛彩的去做西夏駙馬了。”
段譽怒道:“你這不是胡說八道麼?我是大理王子,大理雖是小國,卻也美將這個「駙馬」二字看得比天還大。慕容公子,我善言勸你,榮華富貴,轉瞬成空,你就算做成了西夏駙馬,再要做大燕皇帝,還不知要殺多少人?就算中原給你殺得血流成河,屍骨如山,你這大燕皇帝是否做得成,那也難說得很。”
慕容複卻不生氣,隻冷冷的道:“你滿口仁義道德,一肚皮卻是蛇蠍心腸。”段譽急道:“你不相信我是一番誠意,那也由你,總而言之,我不能讓你娶西夏公主,我不能眼見王姑娘為你傷心斷腸,自尋短見。”慕容複道:“你不許我娶?哈哈,你當真有這麼大的能耐?我偏要娶,你便怎樣?”段譽道:“我自當盡心竭力,阻你成事。我一個人無能為力,便請朋友幫忙。”
慕容複心中一凜,蕭峰、虛竹二人的武功如何,他自是熟知,甚至段譽本人,當他施展六脈神劍之際,自己也萬萬抵敵不住,幸好他的劍法有時靈,有時不靈,未能得心應手,總算還可乘之以隙,當即微微抬頭,高聲說道:“表妹,你過來,我有話跟你說。”
段譽又驚又喜,忙回頭去看,但見滿地清光,卻哪裏有王語嫣的人影?他凝神張望,似乎對麵樹叢中有甚麼東西一動,突然間背上一緊,又被慕容複抓住了穴道,身子又被他提了起來,才知上當,苦笑道:“你又來動蠻,再加謊言欺詐,實非君子之所為。”
慕容複冷笑道:“對付你這等小人,又豈能用君子手段?”提著他向旁走去,想找個坑穴,將他一掌擊死,便即就地掩埋,走了數丈,見到一口枯井,舉手一擲,將他投了下去。段譽大叫:“啊喲!”已摔入井底。
慕容複正待要找機塊石頭壓在井口之上,讓他在裏麵活活餓死,忽聽得一個女子聲音道:“表哥,你瞧見我了?要跟我說甚麼話?啊喲,你把段公子怎麼啦?”正是王語嫣。慕容複一呆,皺起了眉頭,他向著段譽背後高聲說話,意在引得他回頭觀看,以便拿他後心要穴,不料王語嫣真的便在附近。
原來王語嫣這一晚愁思綿綿,難以安睡,倚窗望月,卻將慕容複抓住段譽的情景都瞧在眼裏,生怕兩人爭鬥起來,慕容複不敵段譽的六脈神劍,當即追隨在後,兩人的一番爭辯,句句都給她聽見了。隻覺得段譽相勸慕容複的言語確是出於肺腑,慕容複卻認定他別有用心。待得慕容複出言欺騙段譽,王語嫣還道他當真見到了自己,便即現身。
王語嫣奔到井旁,俯身下望,叫道:“段公子,段公子!你有沒有受傷?”段譽被摔下去時,頭下腳上,腦袋撞在硬泥之上,已然暈去。王語嫣叫了幾聲,聽不到回答,隻道段譽已然跌死,想起他平素對自己的種種好處來,這一次又確是為著自己而送了性命,忍不住哭了出來,叫道:“段公子,你......你怎麼......怎麼就這樣死了?”
慕容複冷冷的道:“你對他果然是一往情深。”王語嫣哽咽道:“他好好相勸於你,聽不聽在你,又為甚麼要殺了他?”慕容複道:“這人是我大對頭,你沒聽他說,他要盡心竭力,阻我成事麼?那日在少室山上,他令我喪盡臉麵,難以在江湖立足,這人我自然容他不得。”王語嫣道:“少室山的事情,確是他不對,我早已怪責過他了,他已自認不是。”慕容複冷笑道:“哼,哼!自認不是!這麼輕描淡寫一句話,就想把這梁子揭過去了?我慕容複行走江湖,人人在背後指指點點,說我敗在他大理段氏的六脈神劍之下,你倒想想,我今後怎麼做人?”
王語嫣柔聲道:“表哥,一時勝敗,又何必常自掛懷在心?那日少室山鬥劍,姑丈也開導過你了,過去的事,再說作甚?”她不知段譽是否真的死了,探頭井口,又叫道:“段公子,段公子!”仍是不聞應聲。
慕容複道:“你這麼關心他,嫁了他也就是了,又何必假惺惺的跟著我?”
王語嫣胸口一酸,說道:“表哥,我對你一片真心,難道......難道你還不信麼?”
慕容複冷笑道:“你對我一片真心,嘿嘿!那日在太湖之畔的碾房中,你赤身露體,和這姓段的一同躲在柴草堆中,卻在幹些甚麼?那是我親眼目睹,難道還有假的了?那時我要一刀殺死了這姓段的小子,你卻指點於他,和我為難,你的心到底是向著哪一個?哈哈,哈哈!”說到後來,隻是一片大笑之聲。
王語嫣驚得呆了,顫聲道:“太湖畔的碾房中......那個......那個蒙麵的......蒙麵的西夏武士......”慕容複道:“不錯,那假扮西夏武士李延宗的,便是我了。”王語嫣低聲說道:“怪不得,我一直有些疑心。那日你曾說:『要是我一朝做了中原的皇帝』,那......那......原是你的口吻,我早該知道的。”慕容複冷笑道:“你雖早該知道,可是現下方知,卻也還沒太遲。”
王語嫣急道:“表哥,那日我中了西夏人所放的毒霧,承蒙段公子相救,中途遇雨,濕了衣衫,這才在碾坊中避雨,你......你......你不可多疑。”
慕容複道:“好一個碾坊中避雨!可是我來到之後,你二人仍在鬼鬼祟祟,這姓段的伸手來摸你臉蛋,你毫不躲閃。那時我說甚麼話了,你可記得麼?隻怕你一心都貫注在這姓段的身上,我的話全沒聽見耳去。”
王語嫣心中一凜,回思那日碾坊中之事,那蒙麵西夏武士“李延宗”的話清清楚楚在腦海中顯現了出來,她喃喃的道:“那時候......那時候......你也是這般嘿嘿冷笑,說甚麼了?你說......你說......『我叫你去學了武功前來殺我,卻不是叫你二人......叫你二人......』”她心中記得,當日慕容複說的是:“卻不是叫你二人打情罵俏,動手動腳。”但這八個字卻無論如何說不出口。
慕容複道:“那日你又說道:倘若我殺了這姓段的小子,你便決意殺我為他報仇。王姑娘,我聽了你這句話,這才饒了他的性命,不料養虎貽患,教我在少室山眾家英雄之前,丟盡了臉麵。”
王語嫣聽他忽然不叫自己作“表妹”,改口而叫“王姑娘”,心中更是一寒,顫聲道:“表哥,那日我倘若知道是你,自然不會說這種話。真的,表哥,我......我要是知道了,決計......決計不會說的。你知道我心中對你一向......一向很好。”慕容複道:“就算我戴了人皮麵具,你認不出我的麵貌,就算我故意裝作啞了嗓子,你認不出我的口音,可是難道我的武功你也認不出?嘿嘿,你於武學之道,淵博非凡,任誰使出一招一式,你便知道他們的門派家數,可是我跟這小子動手百餘招,你難道還認不出我?”王語嫣低聲道:“我確實有一點點疑心,不過......表哥,咱們好久沒見麵了,我對你的武功進境不大了然......”
慕容複心下更是不忿,王語嫣這幾句話,明明說自己武功進境太慢,不及她的意料,說道:“你日你道:「我初時看你刀法繁多,心中暗暗驚異,但看到五十招後,覺得也不過如此,說你一句黔驢技窮,似乎刻薄,但總而言之,你所知遠不如我。」王姑娘,我所知確是遠不如你,你......你又何必跟隨在我身旁?你心中瞧我不起,不錯,可是我慕容複堂堂丈夫,也用不著給姑娘們瞧得起。”
王語嫣走上幾步,柔聲說道:“表哥,那日我說錯了,這裏跟你陪不是啦。”說著躬身襝衽行禮,又道:“我實在不知道是你......你大人大量,千萬別放在心上。我從小敬重你,自小咱們一塊玩兒,你說甚麼我總是依甚麼,從來不會違拗於你。當日我胡言亂語,你總要念著昔日的情份,原諒我一次。”
那日王語嫣在碾坊中說這番話,慕容複自來心高氣傲,聽了自是耿耿於懷,大是不快,自此之後,兩人雖相聚時多,總是心中存了介蒂,不免格格不入。這時聽她軟語相求,月光下見到這樣一個清麗絕俗的姑娘如此情致綿綿的對著自己,又深信她和段譽之間確無曖昧情事,當日言語衝撞,確也出於無心,想到自己和她青梅竹馬的情份,不禁動心,伸出手去,握住她的雙手,叫道:“表妹!”
王語嫣大喜,知道表哥原諒了自己,投身入懷,將頭靠在他肩上,低聲道:“表哥,你生我的氣,盡管打我罵我,可千萬別藏在心中不說出來。”慕容複抱著她溫軟的身子,聽得她低聲軟語的央求,不由得心神蕩漾,伸手輕撫她頭發,柔聲道:“我怎舍得打你罵你?以前生你的氣,現下也不生氣了。”王語嫣道:“表哥,你不去做顯現駙馬了罷?”
慕容複鬥然間全身一震,心道:“糟糕,糟糕!慕容複,你兒女情長,英雄氣短,險些兒誤了大事。倘若連這一點點的私情也割舍不下,哪裏還說得上幹「打天下」的大業?”當即伸手將她推開,硬起心腸,搖頭道:“表妹,你我緣分已經盡了。你知道,我向來很會記恨,你說過的話,做過的事,我總是難以忘記。”
王語嫣淒然道:“你剛才說不生我的氣了。”慕容複道:“我不生你的氣,可是......可是咱們這一生,終究不過是表兄妹的緣份。”王語嫣道:“那你是決計不肯原諒我了?”
慕容複心中“私情”和“大業”兩件事交戰,遲疑半刻,終於搖了搖頭。王語嫣萬念俱灰,仍問:“你定要去娶那西夏姑娘?從此不再理我?”慕容複硬起心腸,點了點頭。
王語嫣先前得知表哥要去娶西夏公主,還是由公冶乾婉言轉告,當時便萌死誌,借故落後,避開了鄧百川等人,跳崖自盡,卻給雲中鶴救起,此刻為意中人親口所拒,傷心欲狂,幾乎要吐出血來,突然心想:“段公子對我一片癡心,我卻從來不假以辭色,此番他更為我而死,實在對他不起。反正我也不想活了,這口深井,段公子摔入其中而死,想必下麵有甚尖岩硬石。我不如和他死在一起,以報答他對我的一番深意。”當下慢慢走向井邊,轉頭道:“表哥,祝你得遂心願,娶了西夏公主,又做大燕皇帝。”
慕容複知她要去尋死,走上一步,伸手想拉住她手臂,口中想呼:“不可!”但心中知道,隻要口中一出聲,伸手一拉,此後能否擺脫表妹這番柔情糾纏,那就難以逆料。表妹溫柔美貌,世所罕有,得妻如此,複有何憾?何況她自幼便對自己情根深種,倘若一個克製不住,接下了甚麼孽緣,興複燕國的大計便大受挫折了。他言念及此,嘴巴張開,卻無聲音發出,一隻手伸了出去,卻不去拉王語嫣。
王語嫣見此神情,猜到了他的心情,心想你就算棄我如遺,但我們是表兄妹至親,眼見我踏入死地,竟絲毫不加阻攔,連那窮凶極惡的雲中鶴尚自不如,此人竟然涼薄如此,當下更無別念,叫道:“段公子,我和你死在一起!”縱身一躍,向井中倒衝了下去。
慕容複“啊”的一聲,跨上一步,伸手想去拉她腳,憑他武功,要抓住她,原是輕而易舉,但終究打不定主意,便任由她跳了下去。他歎了口氣,搖搖頭,說道:“表妹,你畢竟內心深愛段公子,你二人雖然生不能結為夫婦,但死而同穴,也總算得遂你的心願。”
忽聽得背後有人說道:“假惺惺,偽君子!”慕容複一驚:“怎地有人到了我身邊,竟沒知覺?”向後拍出一掌,這才轉過身來,月光之下,但見一個淡淡的影子隨掌飄開,身法輕靈,實所罕見。
慕容複飛身而前,不等他身子落下,又是一掌拍去,怒道:“甚麼人?這般戲弄你家公子!”那人在半空一掌擊落,與慕容複掌力一對,又向外飄開丈許,這才落下地來,卻原來是吐番國師鳩摩智。
隻聽他說道:“明明是你逼王姑娘投井自盡,卻在說甚麼得遂她心願,慕容公子,這未免太過陰險毒辣了罷?”慕容複怒道:“這是我的私事,誰要你來多管閑事?”鳩摩智道:“你幹這傷天害理之事,和尚便要管上一管。何況你想做西夏駙馬,那便不是私事了。”
慕容複道:“遮莫你這和尚,也想做駙馬?”鳩摩智哈哈大笑,說道:“和尚做駙馬,焉有是理?”慕容複冷笑道:“我早知吐番國存心不良,那你是為你們小王子出頭了?”鳩摩智道:“甚麼叫做「存心不良」?倘若想娶西夏公主,便是存心不良,然則閣下之存心,良乎?不良乎?”慕容複道:“我要娶西夏公主,乃是憑自身所能,爭為駙馬,卻不是指使手下人來攪風攪雨,弄得靈州道上,英雄眉蹙,豪傑齒冷。”鳩摩智笑道:“咱們把許多不自量力的家夥打發去,免得西夏京城,滿街盡是油頭粉麵的光棍,烏煙瘴氣,見之心煩。那是為閣下清道啊,有何不妥?”慕容複道:“果真如此,卻也甚佳,然則吐番國小王子,是要憑一己功夫和人爭勝了?”鳩摩智道:“正是!”
慕容複見他一副有恃無恐,勝券在握的模樣,不由得起疑,說道:“貴國小王子莫非武功高強,英雄無敵,已有必勝的成算?”鳩摩智道:“小王子殿下是我的徒兒,武功還算不錯,英雄無敵卻不見得,必勝的成算還是有的。”慕容複更感奇怪,心想:“若我直言相問,他未必肯答,還是激他一激。”便道:“這可奇了,貴國小王子有必勝的成算,我卻也有必勝的成算,也不知到底是誰真的必勝。”
鳩摩智笑道:“我們小王子到底有甚麼必勝成算,你很想知道,是不是?不妨你先將你的法子說將出來,然後我說我們的。咱們一起參詳參詳,且瞧是誰的法子高明。”
慕容複所恃者不過武功高明,形貌俊雅,真的要說有甚麼必勝的成算,卻是沒有,便道:“你這人詭計多端,言而無信,我如跟你說了,你卻不說,豈不是上了你的當?”
鳩摩智哈哈一笑,說道:“慕容公子,我和令尊相交多年,互相欽佩。我簪妄一些,總算得上是你的長輩。你對我說這些話,不也過份麼?”
慕容複躬身行禮,道:“明王責備得是,還請恕罪則個。”
鳩摩智笑道:“公子聰明得緊,你既自認晚輩,我瞧在你爹爹的份上,可不能占你的便宜了。吐番國小王子的必勝成算,說穿了不值半文錢。哪一個想跟我們小王子爭做駙馬,我們便一個個將他料理了。既然沒人來爭,我們小王子豈有不中選之理?哈哈,哈哈。”
慕容複倏地變色,說道:“如此說來,我......”鳩摩智道:“我和令尊交情不淺,自然不能要了你的性命。我誠意奉勸公子,速離西夏,是為上策。”慕容複道:“我要是不肯走呢?”鳩摩智微笑道:“那也不會取你的性命,隻須將公子剜去雙目,或是砍斷一手一足,成為殘廢之人。西夏公主自然不會下嫁一個五官不齊、手足不完的英雄好漢。”他說到最後“英雄好漢”四字時,聲音拖得長長的,大有嘲諷之意。
慕容複心下大怒,隻是忌憚他武功了得,不敢貿然和他動手,低頭尋思,如何對付。
月光下忽見腳邊有一物蠕蠕而動,凝神看去,卻是鳩摩智右手的影子,慕容複一驚,隻道對方正自凝聚功力,轉瞬便欲出擊,當即暗暗運氣,以備抵禦。卻聽鳩摩智道:“公子,你逼得令表妹自盡,實在太傷陰德。你要是速離西夏,那麼你逼死王姑娘的事,我也便不加追究。”慕容複哼了一聲,道:“那是她自己投井殉情,跟我有甚麼相幹?”口中說話,目不轉睛的凝視地下的影子,隻見鳩摩智雙手的影子都在不住顫動。
慕容複心下起疑:“他武功如此高強,若要出手傷人,何必這般不斷的蓄勢作態?難道是裝腔作勢,想將我嚇走麼?”再一凝神間,隻見他褲管、衣角,也都不住的在微微擺動,顯似是不由自主的全身發抖。他一轉念間,驀地想起:“那日在少林寺藏經閣中,那無名老僧說鳩摩智練了少林派的七十二絕技之後,又去強練甚麼『易筋經』,又說他「次序顛倒,大難已在旦夕之間」,說道修煉少林諸門絕技,倘若心中不存慈悲之念,戾氣所鍾,奇禍難測。這位老僧說到我爹爹和蕭遠山的疾患,靈驗無比,那麼他說鳩摩智的話,想來也不會虛假。”想到此節,登時大喜:“嘿嘿,這和尚自己大禍臨頭,卻還在恐嚇於我,說甚麼剜去雙目,斬手斷足。”但究是不能確定,要試他一試,便道:“唉!次序顛倒,大難已在旦夕之間!這般修煉上乘武功而走火入魔,最是厲害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