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玉壁月華明(下)(1 / 3)

他捧著綢包的雙手不禁劇烈顫抖,隻想:“那是什麼意思?我不要學武功,殺盡逍遙派弟的事,更是決計不做。但神仙姊姊的命令焉可不遵?我向她磕足一千個頭,便是答允供她驅策,奉行她的命令。可是她教我學武殺人,這便如何是好?”

腦海一團混亂,又想:“她叫我學她的逍遙派武功,卻又吩咐我去殺盡逍遙派弟,這就真正奇了。嗯,想來她逍遙派的師兄弟、師姊妹們,害苦了她,因此她要報仇。她直到臨終,此仇始終未報,於是想收個弟來完成遺誌。這些人既害得神仙姊姊這般傷心,自是大大的壞人惡人,盡數殺了也是該的。孔夫說:‘以直報怨’,就是這個道理,爹爹也說,遇上壞人惡人,你不殺他,他便要殺你,倘若不會武功,惟有任其宰割。這話其實也是不錯的。”他父親逼他練武之時,他搬出大批儒家、佛家的大道理來,堅稱不可學武,他父親於書本上的學問頗不如他,難以辯駁。他此刻為玉像著迷,便覺父親之言有理了。

又想:“神仙姊姊仙去已數十年,世上也不知還有沒有逍遙派。常言道:惡有惡報,說不定他們早已個個惡貫滿盈,再不用我動手去殺。世上既已沒了逍遙派弟,神仙姊姊的心願已償,她在天上地下,也不用耿耿長恨了。”

言念及此,登時心下坦然,默默禱祝:“神仙姊姊,你吩咐下來的事,段譽當然一定遵行不誤,但願你法力無邊,逍遙派弟早已個個無疾而終。”戰戰兢兢的打開綢包,裏麵是個卷成一卷的帛卷。

展將開來,第一行寫著“北冥神功”。字跡娟秀而有力,便與綢包外所書的筆致相同。其後寫道:

“莊‘逍遙遊’有雲:‘窮發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魚焉,其廣數千裏,未有知其修也。’又雲:‘且夫水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舟也無力。覆杯水於坳堂之上,則芥為之舟;置杯焉則膠,水淺而舟大也。’是故本派武功,以積蓄內力為第一要義。內力既厚,天下武功無不為我所用,猶之北冥,大舟小舟無不載,大魚小魚無不容。是故內力為本,招數為末。以下諸圖,務須用心修習。”

段譽讚道:“神仙姊姊這段話說得再也明白不過了。”再想:“這北冥神功是修積內力的功夫,學了自然絲毫無礙。”左手慢慢展開帛卷,突然間“啊”的一聲,心怦怦亂跳,霎時間麵紅耳赤,全身發燒。

但見帛卷上赫然出現一個橫臥的裸女畫像,全身一絲不掛,麵貌竟與那玉像一般無異。段譽隻覺多瞧一眼也是褻瀆了神仙姊姊,急忙掩卷不看。過了良久,心想:“神仙姊姊吩咐:‘以下諸圖,務須用心修習。’我不過遵命而行,不算不敬。”

於是顫抖著手翻過帛卷,但見畫裸女嫣然微笑,眉梢眼角,唇邊頰上,盡是妖媚,比之那玉像的莊嚴寶相,容貌雖似,神情卻是大異。他似乎聽到自己一顆心撲通、撲通的跳動之聲,斜眼偷看那裸女身時,隻見有一條綠色細線起自左肩,橫至頸下,斜行而至右乳。他看到畫裸女椒乳墳起,心大動,急忙閉眼,過了良久才睜眼再看,見綠線通至腋下,延至右臂,經手腕至右手大拇指而止。他越看越寬心,心想看看神仙姊姊的手臂,手指是不打緊的,但藕臂蔥指,畢竟也不能不為之心動。

另一條綠線卻是至頸口向下延伸,經肚腹不住向下,至離肚臍數分處而止。段譽對這條綠線不敢多看,凝目看手臂上那條綠線時,見線旁以細字注滿了“雲門”、“府”、“天府”、“俠白”、“尺澤”、“孔最”、“列缺”、“經渠”、“大淵”、“魚際”等字樣,至拇指的“少商”而止。他平時常聽爹爹與媽媽談論武功,雖不留意,但聽得多了,知道“雲門”、“府”等等都是人身的穴道名稱。

當下將帛卷又展開少些,見下麵的字是:“北冥神功係引世人之內力而為我有。北冥大水,非由自生。語雲:百川彙海,大海之水以容百川而得。汪洋巨浸,端在積聚。此‘手太陰肺經’為北冥神功之第一課。”下麵寫的是這門功夫的詳細練法。

最後寫道:“世人練功,皆自雲門而至少商,我逍遙派則反其道而行之,自少商而至雲門,拇指與人相接,彼之內力即入我身,貯於雲門等諸穴。然敵之內力若勝於我,則海水倒灌而入江河,凶險莫甚,慎之,慎之。本派旁支,未窺要道,惟能消敵內力,不能引而為我用,猶日取千金而複棄之於地,暴殄珍物,殊可哂也。”

段譽長歎一聲,隱隱覺得這門功夫頗不光明,引人之內力而為己有,豈不是如同偷盜旁人財物一般?隨即轉念又想:“神仙姊姊這個比喻說得甚好,百川彙海,是百川自行流入大海,並不是大海去強搶百川之水。我說神仙姊姊去偷盜別人財物,真是胡說八道。該打,該打!”

提起手來,在自己臉頰上各擊一掌,左頰打得頗重,甚是疼痛,再打到右頰上那一掌自然而然放輕了些,心道:“壞人惡人來冒犯神仙姊姊,神仙姊姊才引他們的內力而為己用,那隻是除去壞人惡人的為禍之力,猶似搶下屠夫手的屠刀,又不是殺了屠夫。似神仙姊姊這樣的人物,又怎會做絲毫壞事?”

再展帛卷,長卷上源源皆是裸女畫像,或立或臥,或現前胸,或見後背,人像的麵容都是一般,但或喜或愁,或含情凝眸,或輕嗔薄怒,神情各異。一共有三十幅圖像,每幅像上均有顏色細線,注明穴道部位及練功法訣。帛卷盡處題著“淩波微步”四字,其後繪的是無數足印,注明“婦妹”、“無妄”等等字樣,盡是易經的方位。段譽前幾日還正全心全意的鑽研易經,一見到這些名稱,登時精神大振,便似遇到故交良友一般。隻見足印密密麻麻,不知有幾千百個,自一個足印至另一個足印均有綠線貫串,線上繪有箭頭,料是一套繁複的步法。最後寫著一行字道:“猝遇強敵,以此保身,更積內力,再取敵命。”

段譽心道:“神仙姊姊所遺的步法,必定精妙之極,遇到強敵時脫身逃走,那就很好,‘再取敵命’也就不必了。”

卷好帛卷,對之作了兩個揖,珍而重之的揣入懷,轉身對那玉像道:“神仙姊姊,你吩咐我朝午晚三次練功,段譽不敢有違。今後我對人加倍客氣,別人不會來打我,我自然也不會去吸他的內力。你這套‘淩波微步’我更要用心練熟,眼見不對,立刻溜之大吉,就吸不到他的內力了。”至於“殺盡我逍遙派弟”一節,卻想也不敢去想。

見左側有個月洞門,緩步走了進去,裏麵又是一間石室,有張石床,床前擺著一張小小的木製搖籃,他怔怔的瞧著這張搖籃,尋思:“難道神仙姊姊生了個孩?不對,不對,那樣美麗的姑娘,怎麼會生孩?”想到“綽約如處”的神仙姊姊生了個孩,不禁沮喪失望之極,一轉念間:“啊,是了,這是神仙姊姊小時候睡的搖籃,是她爹爹媽媽給她做的,那個逍遙和秋水妹就是她的爹娘,對了,定是如此。”也不去多想自己的揣測是否有何漏洞,登時便高興起來。

室並無衾枕衣服,隻壁上懸了一張七玄琴,玄線俱已斷絕。又見床左有張石幾,幾上刻了十道棋盤,棋局上布著二百餘枚棋,然黑白對峙,這一局並未下畢。琴猶在,局未終,而佳人已邈。段譽悄立室,忍不住悲從來,頰上流下兩行清淚。

驀地心一凜:“啊喲,既有棋局,自必曾有兩人在此下棋,隻怕神仙姊姊就是那個‘秋水妹’,和她丈夫逍遙在此下棋,唉,這個……這個……啊,是了,這局棋不是兩個人下的,是神仙姊姊孤居幽穀,寂寞之際,自己跟自己下的。神仙姊姊,當日你為什麼不高呼數聲?段譽聽到你嬌嫩的呼叫,自然躍入深穀,來陪你下棋了。”走近去細看棋局,不由得越看越心驚。

但見這局棋變化繁複無比,倒似是弈人所稱的“珍瓏”,劫有劫,既有共活,又有長生。段譽於弈理曾鑽研數年,當日沉迷於此道之時,整日價就與賬房的霍先生對弈。他天資聰穎,隻短短一年時光,便自受讓四而轉為倒讓霍先生三,棋力已可算是大理國的高手。但眼前這局棋後果如何,卻實在推想不出,似乎黑棋已然勝定,但白棋未始沒有反敗為勝之機。他看了良久,棋局越來越朦朧,隻見幾上有兩座燭台,兀自插著半截殘燭,燭台的托盤上放著火刀火石和紙媒,於是打著了火,點燭再看,隻看得頭暈腦脹,心口煩惡。

站起身來,伸了個懶腰,驀地心驚:“這局棋實在太難,我便是再想上十天八天,也未必解得開,那時我的性命固已不在,鍾姑娘也早給神農幫活埋在地下了。”自知若是再看棋局,又不知何時方能移開眼光,當即轉過身,反手拿起燭台,決不讓目光再與棋局相觸,心下突然一陣狂喜:“是了,是了,這局棋如此繁複,是神仙姊姊獨自布下的‘珍瓏’,並不是兩個人下成的。妙之極矣!”

一抬頭,隻見石床床尾又有一個月洞門,門旁壁上鑿著四字:“琅擐(‘扌’為‘女’)福地”。想起神仙姊姊寫在帛卷外的字,心道:“原來‘琅擐(‘扌’為‘女’)福地’便在這裏。神仙姊姊言道,天下各門各派的武學典籍,盡集於斯。我不想學武功,這些典籍不看也罷。隻不過神仙姊姊有命,違拗不得。”於是秉燭走進月洞門內。

一踏進門,舉目四望,登時籲了口長氣,大為寬心,原來這“琅擐(‘扌’為‘女’)福地”是個極大的石洞,比之外麵的石室大了數倍,洞一排排的列滿木製書架,可是架上卻空洞洞地連一本書冊也無。他持燭走近,見書架上貼滿了簽條,盡是“昆侖派”、“少林派”、“四川青城派”、“山東蓬萊派”等等名稱,其赫然也有“大理段氏”的簽條。但在“少林派”的簽條下注“缺易筋經”,在“丐幫”的簽條下注“缺降龍十八掌”,在“大理段氏”的簽條下注“缺一陽指法、脈神劍劍法,憾甚”的字樣。

想像當年架上所列,皆是各門各派武功的圖譜經籍,然而架上書冊卻已為人搬走一空。這一來,段譽心如一塊大石落地,喜歡不盡:“既然武功典籍都不見了,我不學武功,便算不得是不奉神仙姊姊的命令。”但內心即生愧意:“段譽啊段譽,你以不遵神仙姊姊之命為喜,即是對她不忠。你不見武功典籍,該當沮喪懊惱才是,怎地反而喜歡?神仙姊姊天上地下有靈,原宥則個。”

見這“琅擐(‘扌’為‘女’)福地”並無其他門戶,又回到玉像所處的石室,隻與玉像的雙眸一對,心下便又癡癡迷迷顛倒起來,呆看了半晌,這才一揖到地,說道:“神仙姊姊,今日我身有要事,隻得暫且別過,救出鍾家姑娘之後,再來和姊姊相聚。”

狠一狠心,拿著燭台,大踏步走出石室,待欲另尋出路,隻見室旁一條石級斜向上引,初時進來時因一眼便見到玉像,於這石級全未在意。他跨步而上,一步三猶豫,幾次三番的想回頭去再瞧瞧那位玉美人,終於咬緊牙關,下了好大決心,這才克製住了。

走到一百多級時,已轉了三個彎,隱隱聽到轟隆轟隆的水聲,又行二百餘級,水聲已然振耳欲聾,前麵並有光亮透入。他加快腳步,走到石級的盡頭,前麵是個僅可容身的洞穴,探頭向外一張,隻嚇得心怦怦亂跳。

一眼望出去,外邊怒濤洶湧,水流湍急,竟是一條大江。江岸山石壁立,嶙峋巍峨,看這情勢,已是到了瀾滄江畔。他又驚又喜,慢慢爬出洞來,見容身處離江麵有十來丈高,江水縱然大漲,也不會淹進洞來,但要走到江岸,卻也著實不易。當下手腳齊用,狼狽不堪的爬了上去,同時將四下地形牢牢記在心,以備救人之事一了,再來此處,心想:“今後每一年,總得有幾個月在洞內陪伴神仙姊姊。”

江岸盡是山石,小路也沒一條,七高八低的走出七八裏地,見到一株野生桃樹,樹上結實累累,采來吃了個飽,精神為之一振,又走了十餘裏,才見到一條小徑。沿著小徑行去,將近黃昏,終於見了過江的鐵索橋,隻見橋邊石上刻著“善人渡”三個大字。

他心下大喜,鍾靈指點他的途徑正是要過“善人渡”鐵索橋,這下可走上了正道啦。當下扶著鐵索,踏上橋板。那橋共是四條鐵索,兩條在下,上鋪木板,以供行走,兩條在旁作為扶手。一踏上橋,幾條鐵索便即幌動,行到江心,鐵索晃得更加厲害,一瞥眼間,但見江水蕩蕩,激起無數泡沫,如快馬奔騰般從腳底飛過,隻要一個失足,卷入江水,任你多好的水性也難活命。他不敢向下再看,雙眼望前,戰戰兢兢的顫聲念誦:“阿彌陀佛,阿彌陀佛!”一步步的終於挨到了橋頭。

坐在橋邊歇了一陣,才依著鍾靈指點的路徑,快步而行。走得大半個時辰,隻見迎麵黑壓壓的一座大森林,知道已到了鍾靈所居的“萬劫穀”穀口。走近前去,果見左首一排株大鬆樹參天並列,他自右數到第四株,依著鍾靈的指點,繞到樹後,撥開長草,樹上出現一洞,心想:“這‘萬劫穀’的所在當真隱蔽,若不是鍾姑娘告知,又有誰能知道穀口竟會是在一株大鬆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