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誰家子弟誰家院(上)(1 / 3)

段譽將木婉清摟在懷裏,又是歡喜,又是關心,隻問:“木姑娘,你傷處好些了麼?那惡人沒欺侮你吧?”木婉清嗔道:“我是你什麼人?還是木姑娘、木姑娘的叫我。”

段譽見她輕嗔薄怒,更增三分麗色,這七日來確是牽記得她好苦,雙臂一緊,柔聲道:“婉妹,婉妹!我這麼叫你好不好?”說著低下頭來,去吻她嘴唇。木婉清“啊”的一聲,滿臉飛紅的跳將起來,道:“有旁人在這兒,你,你……怎麼可以?噫!那些人呢?”四周一看,隻見那寬袍客和褚、古、傅、朱四人都已影蹤不見,左穆也已抱著兒走了,周圍竟是一個人也無。

段譽道:“有誰在這裏?是南海鱷神麼?”眼光又流露出驚恐之色。木婉清問道:“你來了有多久啦?”段譽道:“剛隻一會兒。我上得峰來。”木婉清道:“好!”自言自語道:“真奇怪,怎麼這些人片刻間走了個幹幹淨淨。”忽聽得岩後一人長聲吟道:“仗劍行千裏,微軀敢一言。”高吟聲,轉出一個人來,正是那四大衛護之一的朱丹臣。段譽喜叫:“朱兄!”朱丹臣搶前兩步,躬身行禮,喜道:“公爺,天幸你安然無恙,剛才這位姑娘那幾句話,真嚇得我們魂不附體。”段譽拱手還禮,道:“原來你們已見過了?你……你怎麼到這兒來啦?真是巧極。”

朱丹臣微笑道:“我們四兄弟奉命來接公爺回去,倒不是巧合。公爺,你可也忒煞大膽,孤身闖蕩江湖。我們尋到了馬五德家,又趕到無量山來,這幾日可教大夥兒擔心得夠了。”段譽笑道:“我也吃了不少苦頭。伯父和爹爹大發脾氣了,是不是?”朱丹臣道:“那自然是很不高興了。不過我們出來之時,兩位爺台的脾氣已發過了,這幾日定是掛念得緊。後來善闡侯得知四大惡人同來大理,生怕公爺撞上了他們,親自趕了出來。”

段譽道:“高叔叔也來尋我了麼?這如何過意得去?他在那裏?”朱丹臣道:“適才我們都在這兒。高侯爺出手趕走了一個惡女人,聽到公爺的叫聲,他們都放了心,命我在這兒等公爺。他們追蹤那惡女人去了。公爺,咱們這就回府去吧,免得兩位爺台多有牽掛。”段譽道:“原來你……你一直在這兒。”想到自己與木婉清言行親密,都給他瞧見聽見了,不禁滿臉通紅。

朱丹臣道:“適才我坐在岩石之後,誦讀王昌齡詩集,他那首五絕‘仗劍行千裏,微軀敢一言。曾為大梁客,不負信陵恩。’寥寥二十字之,倜儻慷慨,真乃令人傾倒。”說著從懷取出一卷書來,正是‘王昌齡集’。段譽點頭道:“王昌齡以七絕見稱,五絕似非其長。這一首卻果是佳構。另一首‘送郭司倉’,不也綢繆雅致麼?”隨即高吟道:“映門淮水綠,留騎主人心。明月隨良椽,春潮夜夜深。”朱丹臣一揖到地,說道:“多謝公。”便用王昌齡的詩句,岔開了。他所引‘曾為大梁客’雲雲,是說自當如候嬴、朱亥一般,以死相報公。段譽所引王昌齡這四句詩,卻是說為主人者對屬吏深情誠厚,以友道相待。兩人相視一笑,莫逆於心。

木婉清不通詩書,心道:“這書呆忘了身在何處,一談到詩,便這般津津有味。這個武官卻也會拍馬屁,隨身竟帶著本書。”她可不知朱丹臣武全才,平素耽讀詩書。

段譽轉過身來,說道:“木……木姑娘,這位朱丹臣朱四哥,是我最好的朋友。”朱丹臣恭恭敬敬的行禮,說:“朱丹臣參見姑娘。”

木婉清還了一禮,見他對己恭謹,心下甚喜,叫了聲:“朱四哥。”

朱丹臣笑道:“不敢當此稱呼。”心想:“這姑娘相貌美麗,剛才出手打公耳光,手法靈動,看來武功也頗了得。公爺吃了個耳光,竟笑嘻嘻的不以為意。他為了這個姑娘,竟敢離家這麼久,可見對她已十分迷戀。不知這女是什麼來曆。公爺年輕,不知江湖險惡,別要惑於美色,鬧了個身敗名裂。”笑嘻嘻的道:“兩位爺台掛念公,請公即回府去。木姑娘若無要事,也請到公府上作客,盤桓數日。”他怕段譽不肯回家,但若能邀得這位姑娘同歸,多半便肯回去了。

段譽躊躇道:“我怎……怎麼對伯父、爹爹說?”木婉清紅暈上臉,轉過了頭。

朱丹臣道:“那四大惡人武功甚高,適才善闡侯雖逐退了二娘,那也是攻其無備,帶著三分僥幸。公爺千金之體,不必身處險地,咱們快些走吧。”段譽想起南海鱷神的凶惡情狀,也是不寒而栗,點頭道:“好,咱們就走。朱四哥,對頭既然厲害,你還是去幫高叔叔吧。我陪同木姑娘回家去。”朱丹臣笑道:“好容易找到了公爺,在下自當護送公回府。木姑娘武功卓絕,隻是瞧姑娘神情,似乎受傷後未曾複元,途假如邂逅強敵,多有未便,還是讓在下稍郊綿薄的為是。”

木婉清哼了一聲,道:“你跟我說話,不用嘰哩咕嚕的掉書包,我是個山野女,沒念過書。你謅謅的話哪,我隻懂得一半。”朱丹臣笑道:“是,是!在下雖是武官,卻偏要冒充士,酸溜溜的積習難除,姑娘莫怪。”

段譽不願就此回家,但既給朱丹臣找到了,料想不回去也是不行,隻有途徐謀脫身之計,當下三人偕行下峰。木婉清一心想問他這七日七夜之到了何處,但朱丹臣便在近旁,說話諸多不便,隻有強自忍耐。朱丹臣身上攜有幹糧,取出來分給兩人吃了。

三人到得峰下,又行數裏,隻見大樹旁係著五匹駿馬,原來是古篤誠等一行騎來的。朱丹臣走去牽過三匹,讓段譽與木婉清上了馬,自己這才上馬,跟隨在後。當晚三人在一處小客店宿歇,分占三房。朱丹臣去買了一套衫褲來,段譽換上之後,始脫‘臀無褲’之困。

木婉清關上房門,對著桌上一枝紅燭,支頤而坐,心又喜又愁,思潮起伏:“段郎不顧危難,前來尋我,足見他對我情意深重。這幾天來我心不斷痛罵他負心薄幸,那可是錯怪他了。瞧那朱丹臣對他如此恭謹,看來他定是大官的弟。我一個姑娘兒家,雖與他訂下了婚姻,但這般沒來由的跟著到他家裏,好不尷尬。似乎他伯父和爹爹待他很凶,他們倘若對我輕視無禮,那便如何?哼哼,我放毒箭將他全家一古腦兒都射死了,隻留段郎一個。”正想到凶野處,忽聽得窗上兩下輕輕彈擊之聲。

木婉清左手一揚,煽滅了燭火,隻聽得窗外段譽的聲音說道:“是我。”木婉清聽他深夜來尋自己,一顆心怦怦亂跳,黑暗隻覺雙頰發燒,低聲問:“幹什麼?”段譽道:“你開了窗,我跟你說。”木婉清道:“我不開。”她一身武藝,這時候居然怕起這個弱書生來,自己也覺奇怪。段譽不明白她為什麼不肯開窗,說道:“那麼你快出來,咱們趕緊得走。”木婉清伸指刺破窗紙,問道:“為什麼?”段譽道:“朱四哥睡著了,別驚醒了他。我不願回家去。”

木婉清大喜,她本在為了要見到段譽父母而發愁,當下輕輕推開窗,跳了出去。段譽低聲道:“我去牽馬。”木婉清搖了搖手,伸臂托住他腰,提氣一縱,上了牆頭,隨即帶著他輕輕躍到牆外,低聲道:“馬蹄聲一響,你朱四哥便知道了。”段譽低聲笑道:“多虧你想得周到。”

兩人手攜著手,逕向東行。走出數裏,沒聽到有人追來,這才放心。木婉清道:“你幹麼不願回家?”段譽道:“我這一回家,伯父和爹爹定會關著我,再也不能出來。隻怕再見你一麵也不容易。”木婉清心甜甜的甚是喜歡,道:“不到你家去最好。從此咱兩人浪蕩江湖,豈不逍遙快活?咱們這會兒到那裏去?”段譽道:“第一別讓朱四哥、高叔叔他們追到。第二須得躲開那南海鱷神。”木婉清點頭道:“不錯。咱們往西北方去,最好是找個鄉下人家,先避避風頭,躲他個十天半月,待我背上的傷全好,那就什麼都不怕了。”當下兩人向西北方而行,路上也不敢逗留說話,隻盼離無量山越遠越好。

行到天明,木婉清道:“姑蘇王家那批奴才定然還在找我。白天趕道,惹人眼目,咱們得找個歇宿之處。日間吃飯睡覺,晚上行路。”段譽於江湖上的事什麼也不懂,道:“任憑你拿主意便是。”木婉清道:“待會吃過飯後,你跟我好好的說,七日七夜到那裏去了,若有半句虛言,小心你的……”一言未畢,忽然“咦”的一聲。

隻見前麵柳陰下係著三匹馬,一人坐在石上,手拿著一卷書,正自搖頭搖腦的吟哦,卻不是朱丹臣是誰?段譽也見到了,吃了一驚,拉著木婉清的手,急道:“快走!”

木婉清心雪亮,知道昨晚兩人悄悄逃走,全給朱丹臣知覺了,他料得段譽不會輕功,定然行走不快,辨明了二人去路,便乘馬繞道,攔在前路,當下皺眉道:“傻,給他捉住了,還逃得了麼?”便迎將上去,說道:“哼!大清早便在這兒讀書,想考狀元嗎?”

朱丹臣一笑,向段譽道:“公,你猜我是在讀什麼詩?”跟著高聲吟道:“古木鳴寒鳥,空山啼夜猿,既傷千裏目,還驚折魂。豈不憚艱險?深懷國士恩。季布無二諾,侯嬴重一言。人生感意氣,功名誰複論?”

段譽道:“這是魏征的‘述懷’吧?”朱丹臣笑道:“公爺博覽群書,佩服佩服。”段譽明白他所以引述這首詩,意思說我半夜裏不辭艱全的追尋於你,為的是受了你伯父和父親大恩,不敢有負托付;下麵幾句已在隱隱說他既已答允回家,說過了的話可不能不算。

木婉清過去解下馬匹韁繩,說道:“到大理去,不知我們走的路對不對?”朱丹臣道:“左右無事,向東行也好,向西行也好,終究會到大理。”昨日他讓段譽乘坐三匹馬腳力最佳的一匹,這時他卻拉到自己身邊,以防段木二人如果馳馬逃走,自己盡可追趕得上。

段譽上鞍後,縱馬向東。朱丹臣怕他著惱,一路上跟他說些詩詞歌賦,隻可惜不懂‘易經’,否則更可投其所好。但段譽已是興高采烈,大發議論。木婉清卻一句話也插不進去。不久上了大路,行到午牌時分,三人在道旁一家小店吃麵。

忽然人影一閃,門外走進個又高又瘦的人來,一坐下,便伸掌在桌上一拍,叫道:“打兩角酒,切兩斤熟牛肉,快,快!”

木婉清不用看他形相,隻聽他說話聲音忽尖忽粗,十分難聽,便知是‘窮凶極惡’雲鶴到了,幸好她臉向裏廂,沒與他對麵朝相,當即伸指在麵湯一醮,在桌上寫道:“第四惡人”。朱丹臣醮湯寫道:“快走,不用等我。”木婉清一扯段譽衣袖,兩人走向內堂。朱丹臣閃入了屋角暗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