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誰家子弟誰家院(下)(1 / 3)

木婉清勒馬呆立,霎時間心一片茫然。她呆了半晌,縱馬又向段譽身邊馳去。大道上前後左右都是人,她心突然隻覺說不出的孤寂,須得靠近段譽,才稍覺平安。

鎮南王在玉虛散人馬前丈餘處勒定了馬,兩人你望我一眼,我望你一眼,誰都不開口。段譽道:“媽,爹爹親自接你來啦。”玉虛散人道:“你去跟伯母說,我到她那裏住幾天,打退了敵人之後,我便回玉虛觀去。”鎮南王陪笑道:“夫人,你的氣還沒消嗎?咱們回家之後,我慢慢跟你陪禮。”玉虛散人沉著臉道:“我不回家,我要進宮去。”

段譽道:“很好,咱們先進宮去,拜見了伯父、伯母再說。媽,這次兒溜到外麵去玩,伯父一定生氣,爹爹多半是不肯給我說情的了。還是你幫兒去說幾句好話吧。”玉虛散人道:“你越大越不成話了,須得讓伯父重重打一頓板才成。”段譽笑道:“打在兒身上,痛在娘心裏,還是別打的好。”玉虛散人給他逗得一笑,道:“呸!打得越重越好,我才不可憐呢。”

鎮南王和玉虛散人之間本來甚是尷尬,給段譽這麼插科打諢,玉虛散人開顏一笑,僵局便打開了。段譽道:“爹,你的馬好,怎地不讓給媽騎?”玉虛散人說道:“我不騎!”向前直馳而去。

段譽縱馬追上,挽住母親坐騎的轡頭。鎮南王已下了馬,牽過自己的馬去。段譽嘻嘻直笑,抱起母親,放在父親的白馬鞍上,笑道:“媽,你這麼一位絕世無雙的美人兒,騎了這匹白馬,更加好看了。可不真是觀世音菩薩下凡嗎?”玉虛散人笑道:“你那木姑娘才是絕世無雙的美人兒,你取笑媽這老太婆麼?”

鎮南王轉頭向木婉清乍去。段譽道:“她……她是木姑娘,是兒結交的……結交的好朋友。”鎮南王見了兒神色,已知其意,見木婉清容顏秀麗,暗暗喝采:“譽兒眼光倒是不錯。”見木婉清眼光野氣甚濃,也不過來拜見,心道:“原來是個不知禮數的鄉下女孩兒。”心記掛著高升泰的傷勢,快步走到他身邊,說道:“泰弟,你內傷怎樣?”伸指搭他腕脈。高升泰道:“我督脈上受了些傷,並不礙事,你……你不用損耗功力……”一言未畢,鎮南王已伸出右手食指,在他後頸點了三指,右掌按住他腰間。

鎮南王頭頂冒起絲絲白氣,過了一盞茶時分,才放開左掌。高升泰道:“淳哥,大敵當前,你何苦在這時候為我耗損內力?”鎮南王笑道:“你內傷不輕,早治一刻好一刻。待得見了大哥,他就不讓我動手,自己要出指了。”

木婉清見高升泰本來臉色白得怕人,但隻這片刻之間,雙頰便有了紅暈,心道:“原來段郎的爹爹內功深厚之極,怎地段郎他……他卻又全然不會武功?”

褚萬裏牽過一匹馬來,服侍鎮南王上馬。鎮南王和高升泰並騎徐行,低聲詢問敵情。段譽與母親有說有笑,在鐵甲衛士前後擁衛之下向大理城馳去,卻不免將木婉清冷落了。

黃昏時分,一行人進了大理城南門。‘鎮南’、‘保國’兩麵大旗所到之處,眾百姓大聲歡呼:“鎮南王爺千歲!”“大將軍千歲!”鎮南王揮手作答。

木婉清見大理城內人煙稠密,大街上青石平鋪,市肆繁華。過得幾條街道,眼前筆直一條大石路,大路盡頭聳立著無數黃瓦宮殿,夕陽照在琉璃瓦上,金碧輝煌,令人目為之眩。一行人來到一座牌坊之前,一齊下馬。木婉清見牌坊上寫著四個大金字:“聖道廣慈”,心想:“這定是大理國的皇宮了。段郎的伯父竟住在皇宮之,想必位居高官,也是個什麼王爺、大將軍之流。”

一行人走過牌坊,木婉清見宮門上的匾額寫著‘聖慈宮’三個金字。一個太監快步走將出來,說道:“啟稟王爺:皇上與娘娘在王爺府相候,請王爺、王妃回鎮南王府見駕。”鎮南王道:“是了!”段譽笑道:“妙極,妙極!”玉虛散人橫他一眼,嗔道:“妙什麼?我在皇宮等候娘娘便是。”那太監道:“娘娘吩咐,務請王妃即時朝見,娘娘有要緊事和王妃商量。”玉虛散人低聲道:“有什麼要緊事了?詭計多端。”段譽知道這是皇後故意安排,料到他母親不肯回自己王府,是以先到鎮南王府去相候,實是撮合他父母和好的一番美意,心下甚喜。

一行人出牌坊後上馬,折而向東,行了約莫兩裏路,來到一座大府第前。府門前兩麵大旗,旗上分別繡的是‘鎮南’、‘保國’兩字,府額上寫的是‘鎮南王府’。門口站滿了親兵衛士,躬身行禮,恭迎王爺、王妃回府。

鎮南王首先進了府門,玉虛散人踏實上第一級石階,忽然停步,眼眶一紅,怔怔的掉下淚來。段譽半拉半推,將母親擁進了大門,說道:“爹,兒得母親回來,立下大功,爹爹有什麼獎賞?”鎮南王心喜歡,道:“你向娘討賞,娘說賞什麼,我便照賞。”玉虛散人破涕為笑,道:“我說賞你一頓板。”段譽伸了伸舌頭。

高升泰等到了大廳上,分站兩旁,鎮南王道:“泰弟,你身上有傷,快坐下。”段譽同木婉清道:“你在此稍坐片刻,我見過皇上、皇後,便來陪你。”木婉清實是不願他離去,但也無法阻止,隻得委委屈屈的點了點頭,逕在首座第一張椅上坐了下來。其餘諸人一直站著,直等鎮南王夫婦和段譽進了內堂,高升泰這才坐下,但褚萬裏、古篤誠、朱丹臣等人卻仍垂手站立。

木婉清也不理會,放眼看那大廳,隻見正一塊,橫匾,寫著‘邦國柱石’四個大字,下首署著‘丁卯禦筆’四個小字,楹柱堂懸滿了字畫,一時也看不了這許多,何況好多字根本不識。侍仆送上清茶,恭恭敬敬的舉盤過頂。木婉清心想:“這些人古怪真多。”又見隻有她自己與高升泰兩人有茶。朱丹臣等一幹人迎敵之時威風八麵,到了鎮南王府,卻恭謹肅立,大氣也不敢透一口,那裏像什麼身負上乘武功的英雄好漢?

過得半個時辰,木婉清等得不耐煩起來,大聲叫道:“段譽,段譽,幹麼還不出來?”

大廳上雖站滿了人,但人人屏息凝氣,隻聲不出,木婉清突然大叫,誰都嚇了一跳。高升泰微笑道:“姑娘少安毋躁,小王爺這就出來。”木婉清奇道:“什麼小王爺?”高升泰道:“段公是鎮南王世,那不是小王爺麼?”木婉清自言自語:“小王爺,小王爺!這書呆像什麼王爺?”

隻見內堂走出一名太監,說道:“皇上有旨:著善闡侯、木婉清進見。”高升泰見那太監出來,早已恭恭敬敬的站立。木婉清卻仍大刺刺的坐著,聽那太監直呼已名,心不喜,低聲道:“姑娘也不稱一聲,我的名字是你隨便叫得的麼?”高升泰道:“木姑娘,咱們去叩見皇上。”

木婉清雖是天不怕、地不怕,聽說要去見皇帝,心頭也有發毛,隻得跟在高升泰之後,穿長廊,過庭院,隻覺得走不完的一間間屋,終於來到一座花廳之外。

那太監報道:“善闡侯、木婉清朝見皇上、娘娘。”揭開了簾。

高升泰向木婉清使個眼色,走進花廳,向正坐著的一男一女跪了下去。

木婉清卻不下跪,見那男人長須黃袍,相貌清俊,問道:“你就是皇帝麼?”

這居而坐的男,正是大理國當今皇帝段正明,帝號稱為保定帝。大理國於五代後晉天福二年建國,比之趙匡胤陳橋兵變、黃袍加身還早了廿三年。大理段氏其先為武威郡人,始祖段儉魏,佐南詔大蒙國蒙氏為清平官,傳至段思平,官通海節度使,丁酉年得國,稱太祖神聖武帝。十四傳而到段正明,已曆一百五十餘年。

是時北宋汴梁哲宗天在位,年歲尚幼,太皇太後高氏垂簾聽政。這位太皇太後任用名臣,廢除苛政,百姓康樂,華髟綏安,實是國曆代第一位英明仁厚的女主,史稱‘女堯舜’。大理國僻處南疆,曆代皇帝崇奉佛法,雖自建帝號,對大宋一向忍讓恭順,從來不以兵戎相見。保定帝在位十一年,改元三,曰保定、建安、天佑,其時正當天估年間,四境寧靜,國泰民安。

保定帝見木婉清不向自己跪拜,開口便問自己是否皇帝,不禁失笑,說道:“我便是皇帝了。你說大理城裏好玩麼?”木婉清道:“我一進城便來見你了,還沒玩過。”保定帝微笑道:“明兒讓譽兒帶你到處走走,瞧瞧我們大理的風光。”木婉清道:“很好,你陪我們一起去嗎?”她此言一出,眾人都忍不住微笑。

保定帝回視坐在身旁的皇後,笑道:“皇後,這娃娃兒要咱們陪她,你說陪不陪?”皇後微笑未答。木婉清向她打量了幾眼,道:“你是皇後娘娘嗎?果然挺美麗的。”保定帝嗬嗬大笑,說道:“譽兒,木姑娘天真誠樸,有趣得緊。”

木婉清問道:“你為什麼叫他譽兒?他常說的伯父,就是你了,是不是?他這次私逃出外,很怕你生氣,你別打他了,好不好?”保定帝微笑道:“我本要重重打他五十記板,既是姑娘說情,那就饒過了。譽兒,你還不謝謝木姑娘。”

段譽見木婉清逗得皇上高興,心下甚喜,知道伯父性隨和,便向木婉清深深一揖,說道:“謝過木姑娘說情之德。”木婉清還了一禮,低聲道:“你伯父答允不打你,我就放心了,謝倒是不用謝的。”轉頭又向保定帝道:“我隻道皇帝總是個很凶很可怕的人,那知道你……你很好!”

保定帝除了幼年時曾得父皇、母後如此稱讚之外,十餘年來人人見他恭敬畏懼,從未有人讚過他‘你很好’三字,但見木婉清猶如渾金樸玉,全然不通世故人情,對她更增三分喜歡,向皇後道:“你有什麼東西賞她?”

皇後從左腕上褪下一隻玉鐲,遞了過去,道:“賞了你吧。”

木婉清上前接過,戴上自己手腕,嫣然一笑,道:“謝謝你啦。下次我也去找一件好看的東西送給你。”皇後微微一笑,說道:“那我先謝謝你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