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無計悔多情(上)(1 / 3)

段正淳等回到府,內堂張宴。0906s5kf1723g2435m67j86一桌筵席除段正淳夫婦和段譽之外,便是木婉清一人,在旁侍候的宮婢倒有十七八人。木婉清一生之,又怎見過如此榮華富貴的氣象?每一道菜都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她見鎮南王夫婦將自己視作家人,儼然是兩代夫婦同席歡敘,自是芳心竊喜。

段譽見母親對父親的神色仍是冷冷的,既不喝酒,也不吃葷,隻挾些素菜來吃,便斟了一杯酒,雙手捧著站起,說道:“媽,兒敬你一杯。恭賀你跟爹爹團聚,咱三人得享天倫之樂。”玉虛散人道:“我不喝酒。”段譽又斟了一杯,向木婉清使個眼色,道:“木姑娘也敬你一杯。”木婉清捧著酒杯站起來。

玉虛散人心想對木婉清不便太過冷淡,便微微一笑,說道:“姑娘,我這個孩兒淘氣得緊,爹娘管他不住,以後你得幫我管管他才是。”木婉清道:“他不聽話,我便老大耳括打他。”玉虛散人嗤的一笑,斜眼向丈夫瞧去。段正淳笑道:“正該如此。”

玉虛散人伸左手去接木婉清手的酒杯。燭光之下,木婉清見她素手纖纖,晶瑩如玉,手背上近腕處有些塊殷紅如血的紅記,不由得全身一震,顫聲道:“你……你的名字……可叫作刀白風?”玉虛散人笑道:“我這姓氏很怪,你怎知道?”木婉清顫聲問:“你……你便是刀白風?你是擺夷女,從前是使軟鞭的,是不是?”玉虛散人見她神情有異,但仍不疑有他,微笑道:“譽兒待你真好,連我的閨名也跟你說了。你的郎君便有一半是擺夷人,難怪他也這麼野。”木婉清道:“你當真是刀白風?”玉虛散人微笑道:“是啊!”

木婉清叫道:“師恩深重,師命難違!”右手一揚,兩枚毒箭向刀白風當胸射去。

筵席之間,四人言笑晏晏,親如家人,那料到木婉清竟會突然發難?刀白風的武功與木婉清本就差相仿佛,這時兩人相距極近,又是變起俄頃,猝不及防,眼看這兩枝毒箭勢非射不可。段正淳坐在對席,是在木婉清背後,“啊喲”一聲叫,伸指急點,但這一指隻能製住木婉清,卻不能救得妻。

段譽曾數次見木婉清言談間便飛箭殺人,她箭上喂的毒藥厲害非常,端的是見血封喉,一見她揮動衣袖,便知不妙,他站在母親身旁,苦於不會武功,無法代為擋格,當即腳下使出‘淩波微上’,斜刺裏穿到,擋在母親身前,卜卜兩聲,兩枚毒箭正他胸口。木婉清同時背心一麻,伏在桌上,再也不能動彈。

段正淳應變奇速,飛指而出,連點段譽箭處周圍八處穴道,使得毒血暫時不能歸心,反手勾出,喀的一聲,已卸脫木婉清右臂關節,令她不能再發毒箭,然後拍開她穴道,厲聲道:“取解藥來!”

木婉清顫聲道:“我……我隻要殺刀白風,不是要害段郎。”忍住右臂劇痛,左手忙從懷取出兩瓶解花,道:“紅的內服,白的外敷,快,快!遲了便不及相救。”

刀白風見她對段譽的關切之情確是出於真心,已約略猜到其原由,夾手奪過解藥,將兩顆紅色藥丸喂入兒口,白色的乃是藥粉,她抓住箭尾,輕輕拔出兩枝短箭,然後在傷處敷上藥粉。木婉清道:“謝天謝地,他……他性命無礙,不然我……我……”

三人焦急萬狀,卻不知段譽自食了萬毒之王的‘莽牯朱蛤’之後,已然諸毒不侵,木婉清箭上劇毒奈何不得他絲毫,就算不服解藥,也是無礙。隻是他箭後胸口劇痛,這毒箭者立斃,他見得多了,隻道自己這一次非死不可,驚嚇之下,昏倒在母親懷。

段正淳夫婦目不轉瞬的望著傷口,見流出來的血頃刻間便自黑轉紫,自紫轉紅,這才同時呈了一口氣,知道兒的性命已然保住。

刀白風抱起兒,送入他臥室之,替他蓋上了被,再拾他脈息,隻覺脈搏均勻有力,實無半分虛弱跡象,心下喜慰,卻又不禁詫異,於是又回暖閣來。

段正淳問道:“不礙吧?”刀白風不答,向木婉清道:“你去跟修羅刀秦紅棉說……”段正淳聽到‘修羅刀秦紅棉’字,臉色一變,說:“你……你……”刀白風不理丈夫,仍是向著木婉清道:“你跟她說,要我性命,盡管光明正大的來要,這等鬼蜮伎倆,豈不教人笑歪了嘴?”木婉清道:“我不知修羅刀秦紅棉是誰?”刀白風奇道:“那麼是誰叫你來殺我的?”

木婉清道:“是我師父。我師父叫我來殺兩個人。第一個便是你,她說你手上有一塊紅記,名叫刀白風,是擺脫夷女,相貌很美,以軟鞭作兵刃。她沒……沒說你是道姑打扮。我見你使的兵刃是拂麈,又叫作玉虛散人,全沒想到便是師父要殺……要殺之人,更沒想到你是段郎的媽媽……”說到這裏珠淚滾滾而下。

刀白風道:“你師父叫你去殺的第二個人,是‘俏藥叉’甘寶寶?”木婉清道:“不,不!‘俏藥叉’甘寶寶是我師叔。她叫人送信給我師父,說是兩個女害苦了我師父一生,這大仇非報不可……”刀白風道:“啊,是了。那另一個女姓王,住在蘇州,是不是?”木婉清奇道:“是啊,你怎知道?我和師父先去蘇州殺她,這壞女人手下奴才真多,住的地方又怪,我沒見到她麵,反給她手下的奴才一直追到大理來。”

段正淳低頭聽著,臉上青一陣,紅一陣。

刀白風腮邊忽然滾下眼淚,向段正淳道:“望你好好管教譽兒。我……我去了。”段正淳道:“鳳凰兒,那都是過去的事了,你何必放在心上?”刀白鳳幽幽的道:“你不放在心上,我卻放在心上,人家也都放在心上。”突然間飛身而起,從窗口躍了出去。

段正淳伸手拉她衣袖,刀白鳳回手揮掌,向他臉上擊去。段正淳側頭避開,嗤的一聲,已將她衣袖拉下了半截。刀白鳳轉過頭來,怒道:“你真要動武麼?”段正淳道:“鳳凰兒,你……”刀白鳳雙足一登,躍到了對麵屋上,跟著幾個起伏,已在十餘丈外。

遠遠聽得褚萬裏的聲音喝道:“是誰?”刀白鳳道:“是我。”褚萬裏道:“啊,是王妃……”此後再無聲息,自是去得遠了。

段正淳悄立半晌,歎了口氣,回入暖閣,見木婉清臉色慘白,卻並不逃走。段正淳走近身去,雙手抓住她右臂,喀的一聲,接上了關節。木婉清心想:“我發毒箭射他妻,不知他要如何折磨我?”卻見他頹然坐入椅,慢慢斟了一杯酒,咕的一聲,便喝幹了,望著妻躍出去的窗口,呆呆出神,過了半晌,又慢慢斟了一杯酒,咕的一下又喝幹了。這麼自斟自飲,一連喝了十二三杯,一壺幹了,便從另一壺裏斟酒,斟得極慢,但飲得極快。

木婉清終於不耐煩了,叫道:“你要想什麼古怪慘毒的法整治我,快快下手!”

段正淳抬起頭來,目不轉瞬的向她凝視,隔了良久,緩緩搖頭,歎道:“真像,真像!!我早該便瞧了出來,這般的模樣,這般的脾氣……”

木婉清聽得沒頭沒腦,問道:“你說什麼?胡說八道。”

段正淳不答,站起身來,忽地左掌向後斜劈,颼的一聲輕響,身後一枝紅燭隨掌風而滅,跟著右掌向後斜劈,又是一枝紅燭陡然熄滅,如此連出五掌,劈熄了五枝紅燭,眼光始終向前,出掌卻如行雲流水,瀟灑之極。

木婉清驚道:“這……這是‘五羅輕煙掌’,你怎樣麼也會?”段正淳苦笑道:“你師父教過你吧?”木婉清道:“我師父說,這套掌法她決不傳人,日後要帶進棺材裏去。”段正淳道:“嗯,她說過決不傳人,日後要帶入土?”木婉清道:“是啊!不過師父當我不在麵前之時,時常獨個兒練,我暗卻瞧得多了。”段正淳道:“她獨自常常使這掌法?”木婉清點頭道:“是。師父每次練了這套掌法,便要發脾氣罵我。你……你怎麼也會?似乎你使得比我師父還好。”

段正淳歎了口氣,道:“這‘五羅輕煙掌’,是我教你師父的。”

木婉清吃了一驚,可是又不得不信,她見師父掌劈紅燭之時,往往一掌不熄,要劈到第二三掌方始奏功,決不如段正淳這般隨心所欲,揮灑自如,結結巴巴的道:“那麼你是我師父的師父,是我的太師父?”

段正淳搖頭道:“不是!”以手支頤,輕輕自言自語:“她每次練了掌法,便要發脾氣,她說這掌法決不傳人,要帶進棺材裏去……”木婉清又問:“那麼你……”段正淳搖搖手,叫她別多問,隔了一會,忽然問道:“你今年十八歲,是月間的生日,是不是?”木婉清跳起身來,奇道:“我的事你什麼都知道,你到底是我師父什麼人?”

段正淳臉上滿是痛苦之色,嘶啞著聲音道:“我……我對不起你師父。婉兒,你……”木婉清道:“為什麼?我瞧你這個人挺和氣、挺好的啊。”段正淳道:“你師父的名字,她沒跟你說麼?”木婉清道:“我師父說她叫作‘幽穀客’,到底姓什麼,叫什麼,我便不知道了。”段正淳喃喃的道:“幽穀客,幽穀客……”驀地裏記起了杜甫那首‘佳人’詩來,詩句的一個個字似乎都在刺痛他心:“絕代有佳人,幽居在空穀。自雲良家,零落依草木……夫婿輕薄兒,新人美如玉……但見新人笑,那聞舊人哭……”

過了半晌,又問:“這許多年來,你師父怎生過日?你們住在那裏?”木婉清道:“我和師父住在一座高山背後的一個山穀裏,師父說那便叫作幽穀,直到這次,我們倆才一起出來。”段正淳道:“你的爹娘是誰?你師父沒跟你說過麼?”木婉清道:“我師父說,我是個給爹娘遺棄了的孤兒,我師父將我從路邊撿回來養大的。”段正淳道:“你恨你爹娘不恨?”木婉清側著頭,輕輕咬著左手的小指頭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