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千靈道:“喬峰那廝說要到聚賢莊來,參與英雄大宴。”
他此言一出,登時群相聳動。大廳上眾人本來各自在高談闊論,喧嘩嘈雜,突然之間,大家都靜了下來。站得遠的人本來聽不到鮑千靈的話,但忽然發覺誰都不說話了,自己說了一半的話也就戛然而止。霎時之間,大廳上鴉雀無聲,後廳的鬧酒聲、走廊上的談笑聲,卻遠遠傳了過來。
薛神醫問道:“鮑兄如何得知喬峰那廝要來?”
鮑千靈道:“是在下與祁兄、向兄親耳聽到的。說來慚愧,在下三人,昨晚栽了一個大斛鬥。”向望海向他連使眼色,叫他不可自述昨晚的醜事。但鮑千靈知道薛神醫和遊氏雙雄固然精幹,而英雄會智能之士更是不少,自己稍有隱瞞,定會惹人猜疑。這一件事非同小可,自己已被卷入了旋渦之,一個應付不得當,立時身敗名裂。他緩緩從腰間解下軟鞭。那張寫著“喬峰拜上”四字的小紙條仍貼在鞭上。他將軟鞭雙手遞給薛神醫,說道:“喬峰命在下三人傳話,說道今日要到聚賢莊來。”跟著便將如何見到喬峰,他有何言語等情,一字不漏、絲毫不易的說了一遍。向望海連連跺腳,滿臉羞得通紅。
鮑千靈泰然自若的將經過情形說完,最後說道:“喬峰這廝乃契丹狗種,就算他大仁大義,咱們也當將他除了,何況他惡性已顯,為禍日烈。倘若他遠走高飛,倒是不易追捕。也真是冥冥自有天意,居然要來自投羅網。”
遊駒沉吟道:“素聞喬峰智勇雙全,其才頗足以濟惡,倒也不是個莽撞匹夫,難道他真敢到這英雄大宴來?”
鮑千靈道:“隻怕他另有奸謀,卻不可不妨。人多計長,咱們大夥兒來合計合計。”
說話之間,外麵又來了不少英雄豪傑,有“鐵麵判官”單正和他的五個兒,譚公、譚婆夫婦和趙錢孫一幹人。過不多時,少林派的玄難、玄寂兩位高僧也到了,薛神醫和遊氏兄弟一一歡迎款接。說起喬峰的為惡,人人均大為憤怒。
忽然知客的管家進來稟報:“丐幫徐長老率同傳功、執法二長老,以及宋奚陳吳四長老齊來拜莊。”
眾人都是一凜。丐幫是江湖上第一大幫,非同小可。向望海道:“丐幫大舉前來,果然為喬峰聲援來了。”單正道:“喬峰已然破門出幫,不再是丐幫的幫主,我親眼見到他們已反臉成仇。”向望海道:“敵舊的香火之情,未必就此盡忘。”遊驥道:“丐幫眾位長老都是鐵錚錚的婦男兒,豈能不分是非,袒護仇人?倘若仍然相助喬峰,那不是成了漢奸賣國賊麼””眾人點頭稱是,都道:“一個人就算再不成器,也決計不願做漢奸賣國賊。”
薛神醫和遊氏雙雄迎出莊去。隻見丐幫來者不過十二三人,群雄心下先自寬了,均想:“莫說這些叫化頭兒不會袒護喬峰,就算此來不懷好意,這十二三人又成得什麼氣候?”群雄與徐長地第等略行寒暄,便迎進大廳,隻見丐幫諸人都臉有憂色,顯是擔著極重的心事。
各人分賓主坐下。徐長老開言道:“薛兄,遊家兩位老弟,今日邀集各路英雄在此,可是為了武林新出的這個禍胎喬峰麼?”
群雄聽他稱喬峰為“武林新出的禍胎”,大家對望了一眼,不約而同的籲了口氣。遊驥道:“正是為此。徐長老和貴幫諸位長老一齊駕臨,確是武林大幸。咱們撲殺這番狗,務須得到貴幫諸長老點頭,否則要是惹起什麼誤會,傷了和氣,大家都不免抱憾了。”
徐長老長歎一聲,說道:“此人喪心病狂,行止乖張。本來嘛,他曾為敝幫立過不少大功,便在最近,咱們誤奸人暗算,也是他出手相救的。可是大丈夫立身處世,總當以大節為重,一些了恩小惠,也隻好置之腦後了。他是我大宋的死仇,敝幫諸長老雖都受過他的好處,卻不能以私恩而廢公義。常言道大義滅親,何況他眼下早已不是本幫的什麼親人。”
他此言一出,群雄紛紛鼓掌喝采。
遊驥接著說起喬峰也要來赴英雄大宴。諸長老聽了都不勝駭異,各人跟隨喬峰日久,知他行事素來有勇有謀,倘若當真單槍匹馬闖到聚賢莊來,那就奇怪之至了。
向望海忽道:“我想喬峰那廝乃是故布疑陣,讓大夥兒在這裏空等,他卻溜了個不知去向。這叫做金蟬脫殼之計。”吳長老伸手重重在桌上一拍,罵道:“脫你媽的金蟬殼!喬峰是何等樣人物,他說過了話,哪有不作數的?”向望海給他罵得滿臉通紅,怒道:“你要為喬峰出頭,是不是?向某第一個就不服氣,來來來,咱們較量較量。”
吳長老聽到喬峰殺父母、殺師父、大鬧少林寺種種訊息,心下鬱悶之極,滿肚怨氣怒火,正不知向誰發作才好,這向望海不知趣的來向他挑戰,真是求之不得。他身形一晃,縱入大廳前的庭院,大聲道:“喬峰是契丹狗種,還是堂堂漢人,此時還未分明。倘若他真是契丹胡虜,我吳某第一個跟他拚了。要殺喬峰,數到第一千個,也輪不到你這臭王八蛋。你是什麼東西,在這裏囉裏囉唆,脫你***金蟬臭殼!滾過來,老來教訓教訓你。”
向望海臉色早已鐵青,刷的一聲,從刀鞘拔出單刀,一看到刀鋒,登時想起“喬峰拜上”那張字條來,不禁一怔。
遊驥說道:“兩位都是遊某的賢客,衝著遊某的麵,不可失了和氣。”徐長老也道:“吳兄弟,行事不可莽撞,須得顧全本幫的聲名。”
人叢忽然有人細聲細氣的說道:“丐幫出了喬峰這樣一位人物,聲名果然好得很啊,真要好好顧全一下才是啊!”
丐幫群豪一聽,紛紛怒喝:“是誰在說話?”“有種的站出來,躲在人堆裏做矮,是什麼好漢了?”“是哪一個混帳王八蛋?”
但那人說了那句話後,就此寂然無聲,誰也不知說話的是誰。丐幫群豪給人這麼冷言冷語的譏刺了兩句,都是十分惱怒,但找不到認頭之人,卻也無法可施。丐幫雖是江湖上第一大幫,但幫群豪都是化,終究不是什麼講究禮儀的上流人物,有的吆喝呼叫,有的更連人家祖宗十八代也罵到了。
薛神醫眉頭一皺,說道:“眾位暫息怒氣,聽老朽一言。”群丐漸漸靜了下來。
人叢忽又發出那冷冷的聲音:“很好,很好,喬峰派了這許多厲害家夥來臥底,待會定有一場好戲瞧了。”
吳長老等一聽,更加惱怒,隻聽得刷刷之聲不絕,刀光耀眼,許多人都抽出了兵刃。其餘賓客隻道丐幫眾人要動手,也有許多人取出兵刀,一片喝罵叫嚷之聲,亂成一團。薛神醫和遊氏兄弟勸告大家安靜,但他三人的呼叫隻有更增廳上喧嘩。
便在這亂成一團之,一名管家匆匆進來,走到遊驥身邊,在他耳邊低聲說了一句話。遊驥臉上變色,問了一句話。那管家手指門外,臉上充滿驚駭和詫異的神色。遊驥在薛神醫的耳邊說了一句話,薛神醫的臉色也立時變了。遊駒走到哥哥身邊,遊驥向他說了一句話,遊駒也登時變色。這般一個傳兩個,兩個傳四個,四個傳八個,越傳越快,頃刻之間,嘈雜喧嘩的大廳寂然無聲。
因為每個人都聽到了四個字:“喬峰拜莊!”
薛神醫向遊氏兄弟點點頭,又向玄難、玄寂二僧望了一眼,說道:“有請!”那管家轉身走了出去。
群豪心都怦怦而跳,明知己方人多勢眾,眾人一擁而上,立時便可將喬峰亂刀分屍,但此人威名實在太大,孤身而來,顯是有恃無恐,實猜不透他有什麼奸險陰謀。
一片寂靜之,隻聽得蹄聲答答,車輪在石板上隆隆滾動,一輛騾車緩緩的駛到了大門前,卻不停止,從大門直駛進來。遊氏兄弟眉頭深皺,隻覺此人肆無忌憚,無禮已極。
隻聽得咯咯兩聲響,騾車輪輾過了門檻,一條大漢手執鞭,坐在車夫位上。騾車帷低垂,不知車藏的是什麼。群豪不約而同的都瞧著那趕車大漢。
但見他方麵長身,寬胸粗膀,眉目間不怒自威,正是丐幫的前任幫主喬峰。
喬峰將鞭往座位上一擱,躍下車來,抱拳說道:“聞道薛神醫和遊氏兄弟在聚賢莊擺設英雄大宴,喬峰不齒於原豪傑,豈敢厚顏前來赴宴?隻是今日有急事相求薛神醫,來得冒昧,還望恕罪。”說著深深一揖,神態甚是恭謹。
喬峰越禮貌周到,眾人越是料定他必安排下陰謀詭計。遊駒左手一擺,他門下四名弟悄悄兩從旁溜了出去,察看莊前後有何異狀。薛神醫拱手還禮,說道:“喬兄有什麼事要在下效勞?”
喬峰退了兩步,揭起騾車的帷幕,伸手將阿朱扶了出來,說道:“隻因在下行事魯莽,累得這小姑娘了別人的掌力,身受重傷。當今之世,除了薛神醫外,無人再能醫得,是以不揣冒昧,趕來請薛神醫救命。”
群豪一見騾車,早就在疑神疑鬼,猜想其藏著什麼古怪,有的猜是毒藥**,有的猜是毒蛇猛獸,更有的猜想是薛神醫的父母妻兒,給喬峰捉了來作為人質,卻沒一個料得到車出來的,竟然是個十七歲的小姑娘,而且是來求薛神醫治傷,無不大為詫異。
隻見這少女身穿淡黃衫,顴骨高聳,著實難看。原來阿朱想起姑蘇慕容氏在江湖上怨家太多,那薛神醫倘若得知自己的來曆,說不定不肯醫治,因此在許家集鎮上買了衣衫,在大車之改了容貌,但醫生要搭脈看傷,要裝成男或老年婆婆,卻是不成。
薛神醫聽了這幾句話,也是大出意料之外。他一生之,旁人千裏迢迢的趕來求他治病救命,那是尋常之極,幾乎天天都有,但眼前大家正在設法擒殺喬峰,這無惡不作、神人共憤的凶徒居然自己送上門來,實在令人難以相信。
薛神醫上上下下打量阿朱,見她容貌頗醜,何況年紀幼小,喬峰決不會是受了這稚女的美色所迷。他忽爾心一動:“莫非這小姑娘是他的妹?嗯,那決計不會,他對父母和師父都上毒手,豈能為一個妹而幹冒殺身的大險。難道是他的女兒?可沒聽說喬峰曾娶過妻。”他精於醫道,於各人的體質形貌,自是一望而知其特點,眼見喬峰和阿朱兩人,一個壯健粗獷,一個纖小瘦弱,沒半分相似之處,可以斷定決無骨肉送連。他微一沉吟,問道:“這位姑娘尊姓,和閣下有何瓜葛?”
喬峰一怔,他和阿朱相識以來,隻知道她叫“阿朱”,到底是否姓朱,卻說不上來,便問阿朱道:“你可是姓朱?”阿朱微笑道:“我姓阮。”喬峰點了點頭,道:“薛神醫,她原來姓阮,我也是此刻才知。”
薛神醫更是奇怪,問道:“如此說來,你跟這位姑娘並無深交?”喬峰道:“她是我一位朋友的丫環。”薛神醫道:“閣下那位朋友是誰?想必與閣下情如骨肉,否則怎能如此推愛?”喬峰搖頭:“那位朋友我隻是神交,從來沒見過麵。”
他此言一出,廳上群豪都是“啊”的一聲,群相嘩然。一大半人心不信,均想世上哪有此事,他定是借此為由,要行使什麼詭計。但也有不少人知道喬峰生平不打誑語,盡管他作下了凶橫惡毒的事來,但他自重身份,多半不會公然撒謊騙人。
薛神醫伸出手去,替阿朱搭了搭脈,隻覺她脈息極是微弱,體內卻真氣鼓蕩,兩者極不相稱,再搭她左手脈搏,已知其理,向喬峰道:“這位姑娘若不是敷了太行山譚公的治傷靈藥,又得閣下以內力替她續命,早已死在玄慈大師的大金剛掌力之下了。”
群雄一聽,又都群想聳動。譚公、譚婆麵麵相覷,心道:“她怎麼會敷上我們的治傷靈藥?”玄難、玄寂二僧更是奇怪,均想:“方丈師兄幾時以大金剛掌力打過這個小姑娘?倘若她真是了方丈師兄的大金剛拳力,哪裏還能活命?”玄難道:“薛居士,我方丈師兄數年未離本寺,而少林寺向無女流入內,這大金剛掌力決非出於我師兄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