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幼菱的臉在月色下看著有些蒼白,眼瞳泛著琥珀的淺色,她很困倦,需要一場良好的睡眠。將歸的刀鞘在枕邊泛著森然冷光,她指尖輕撫其上凹凸紋路,淡然說:
“我死不了,你大可放心地去睡一覺。”
她不是一個留戀生活的人,蘭越兮死後,她像封存了自己的生命,多喘兩天氣還是死個痛快,沒什麼分別。她總是想起蘭越兮,想起他身上清雋的書生氣與神武的威嚴,想起他眺望遠方空空的雙眼,那些生命裏絢爛的底色通通蕩然無存。
沈幼菱再次踏上這片土地,隻能從隻言片語裏找到他活過的蹤跡,江湖更迭太快了,除了颻光故鄉,蘭越兮的名字早已被淡忘。
她唯一抓得住的似乎隻有蘭越兮對於魔劍的執念,那是他守護中原卻力不從心的無奈,病入膏肓之人,多慮一刻都是對性命的折損。可蘭越兮細細追憶,告訴她魔劍可能出現的每一個地點,存疑的每一個江湖傳奇的居所——而那些地點大多已經人去樓空。
二十年了。
二十年,讓眾人信服的武林盟主退卻山林,讓籠罩中原的死亡迷霧開雲散日,讓年少有為的江湖新秀層出不窮。
沈幼菱被蘭越兮帶到殿,可蘭越兮死去,沒有將她帶走,身上的責任讓她甚至不能去死。她從終點回到起點,卻回到了沒有蘭越兮的時間。
她很想念蘭越兮,蘭卿珞亦是如此,他找尋魔劍的下落比安置迎仙教還要勤懇,他們都沒有忘,隻是不去想。
大部分時間沈幼菱都很疲憊,她腦中的思索停不下來,哪怕在養傷期間,也無法得到真正的休息。陵墓關閉前蘭卿珞的最後一眼,風一吹白幔飛揚滿室哀慟的靈堂,策馬揚鞭時揮起的殷紅護腕,孟垂青衣襟上幹涸的黑血,有時候她分不清到底哪一個才是真的。
沈幼菱被置於兩個世界,隻有痛苦是一致的。
這種難能可貴的相同點令她感到自己還活著,她死的時候,連將歸都沒有。到底是誰向魔教賣出線索,潛伏已久的內鬼是身邊的哪一個,她用力回憶,一點一點複盤,腦子裏無時無刻不像一口煎鍋。
再次醒來是在總舵的床上,還是邊蒼點墨崖的崖邊,又或是論劍大會的玫瑰椅,她不知道。表麵看來沈幼菱其實很從容,但她入眠的問題根深蒂固,強撐出來的不動聲色更透露出遲早會瘋掉的訊息。
“人很容易死,哪怕有蔻美人在,也不例外。”
池悲風的長刀抵在床邊,如同洞察她對於自己生命的滿不在意。
沈幼菱已經坐起來了,正裹著被子,抱膝看向窗外。池悲風視線下移,滑到她雙足的位置,池悲風記得她左邊腳腕有朵藍色的花,不是迎仙教的圖騰,而是大祭司忠於教主的標誌。
在迎仙教裏,大祭司是一種特別的存在:由教主親自挑選,無論何時何事永遠立於教主身後,忠誠至死為止,千裏挑一的選拔方式讓他們將達成的關係如上天注定般親密。作為回報,大祭司將承襲教主所有武功,亦是唯二可以修煉族中秘術之人。
聽聞蘭越兮把教中秘術踏雨探花傳給沈幼菱後再沒有傳第二個人,連他的義子蘭卿珞也不例外,這無疑讓二人本就特殊的關係更添曖昧色彩。
池悲風討厭她身上散發出的如墜冰窟的感覺,像她腳踝內側不可向邇的深竹月藍。於是他伸手去點燈,挑了一盞小的,沈幼菱睡不著時候才會點的那盞。小小一團暖黃色籠在罩子裏,驅散沈幼菱身上的冷意,她經常在這樣朦朧的微光裏擦拭佩刀,一坐就是一整夜。
池悲風指著桌角的話本,問道:“垂青的?”
沈幼菱嗯了一聲,視線投向隱隱跳躍的豆大火苗。
他伸手拿起桌上的話本,三十來頁一冊小書,孟垂青白日過來玩時放下的,講了個秀才與狐妖的故事,是現在坊間賣得最好的。孟垂青很喜歡這種東西,本著不吃獨食的想法,顛顛捧了來給沈幼菱看,比比劃劃也沒講清楚,最後哎呀一聲說門主,你自己看看就知道了。
遺憾的是沈幼菱隻是官話講得好,落到紙上便看不懂了,她把上麵的畫翻了幾遍,自己琢磨琢磨,猜了個大概。越猜越覺得無趣,放在那裏便不去管了。
池悲風看了兩頁,把燈拿過來,坐在床邊擋住一半的光,纏綿旖旎的文字從他口中被念出來。
沈幼菱並不顯得吃驚。
這種獨處的時光以前也有過,沈幼菱看不懂兵書上的文字,全靠池悲風讀給她聽。有沈幼菱時候心下好奇,也會買幾本話本子回來,湊在暖黃燭火下麵坐著,一邊喝茶一邊聽書。那時候外麵都在傳,說羅刹門領頭的二位感情不錯,一山不容二虎,看熱鬧不嫌事大之人期望的場景並始終沒有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