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琛和她預想的不同,被逐出師門的惡徒仿佛是另一個人。他在朗朗乾坤的正午說我愛你,也在月色彌漫的深夜說我想你,他的愛坦坦蕩蕩,光明正大,從不吝嗇自己的言語。

荊琛一趟一趟往花朝樓跑,帶著些新奇的小玩意,比如一個糖人,比如一朵刺玫,他知道往蔻美人身上砸錢是天底下最沒有意義的事情。帶著些豐富的小病,比如頭疼,比如心痛,他知道蔻美人雖然沒有醫者仁心,但總不會把一個裝病的人趕出去。

荊琛帶她去看過長華分舵,那裏長著綠琉璃色的野草坡,土膏微潤,一望空闊,漫山遍野的蓬勃生命力,有種無論是什麼都能在那裏肆意生長的跌宕不羈。長華有多漂亮,荊琛在她窗戶旁邊絮絮叨叨說了一路,邀功請賞似的語氣。幫眾三十來個,早已經聚在門口等著,在蔻美人下轎的時候起哄叫她嫂子。

荊琛對她的承認是堂而皇之的,在太陽下麵,在眾人眼前。

蔻美人看著綴著雨珠的青草,看著設在揚善道門口絕佳的位置,也看著盡是荊琛那一掛的幫眾,勇猛彪悍,沒一個瘦弱,比她的暗衛強得多。

蔻美人對長華分舵很滿意,人也好,地也好,統統交給她最好。

蔻美人很貪心,她也承認自己的貪心,各憑本事,沒什麼可羞愧的。長華與湘水接壤,距離上是最近的,由她接手很合適。蔻美人從不拒絕和荊琛調笑,也從沒停止謀劃怎麼要荊琛他的命,這不衝突。

但她還沒有把這個決定告訴青姑。

盡管沒有血緣,但蔻美人是青姑的好女兒,樓裏的所有姑娘都稱青姑一聲母親,隻有她被另眼相待。那些卑微的討好如水溝上飄著的浮萍一樣可笑,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蔻美人天生就是幹這一行的材料,精心妝點麵容苦心保養皮囊都與她無關,她美得毫不費力,不需要靠任何金銀珠玉加持。

青姑是最早發現這一點的,那時候她還是花魁,暗地裏栽培幾個小丫頭,年歲漸長,總要為日後打算。

蔻美人是房裏服侍她的丫鬟,為人伶俐又豁的出去。能到花朝樓灑錢的都不是一般人,要麼地位尊崇,要麼家財萬貫,碰上好熱鬧喜歡被人旁觀的,青姑就從帳子裏伸出手,叫她去當那雙眼睛。

蔻美人那時候十二三歲,濕漉漉的眼睛瞅著人家,往那裏一站,不用做什麼就讓人心潮澎湃。花朝樓的規矩嚴,都城裏最大的風月場合,不屑於幹沒有底線的醃臢買賣,如果恩客想越軌做點什麼,青姑的手腕便會橫在他眼前:

“哎,勞爺再等兩年。”

蔻美人以紅倌人以美貌變現的第一晚,價錢不負眾望得抬到花朝樓頂峰,遠超青姑盛年。從那以後青姑就退下來了,多年的籌備讓她有一條充分的後路,當花朝樓的主人可比當花朝樓的花魁滋潤,老少更迭像一種輪回。

從伎倆到醫術,青姑教會了蔻美人很多,說是傾囊相授也不為過,她成功把手下的黃毛丫頭變成一棵搖錢樹。耳邊總有聲音,是撥弄算盤的脆響,她的房中被送入一箱接一箱的銀兩。

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這時候蔻美人的存在就顯得至關重要,她是一個嫋嫋娜娜的靶子,給幕後的青姑絕對的安全。

這就是青姑要的後路。

其間也出過差錯,在蔻美人之前還有一個姑娘坐上過花魁的位置,但沒過多久她就燒糊塗了,她的一切由蔻美人接替。明目張膽的毒辣在至關重要的生存麵前不值一提,青姑與蔻美人對彼此的手段心照不宣,她們相互信賴又相互提防,畢竟指望一個人忠誠還不如指望一條狗。

青姑告誡過她要小心荊琛,可是蔻美人習慣於把別人玩弄於股掌之中,她不在乎。

直到青姑死在她麵前,蔻美人才後知後覺自己應該聽從青姑的勸告,那畢竟是世間最後一個設身處地為她著想的人。

匕首的主人纏著白色手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刺進血肉中,荊琛利落拔刀,讓青姑腹部潑出一弧血。

蔻美人坐在床邊,在一片銀朱色紗幔裏,看著青姑痛苦地倒下去,怔愣如陰間遊魂。

怎麼會呢?

他不是來救我的嗎?

他不是來除掉刺客的嗎?

蔻美人很聰慧,幾乎是一瞬間,她明白了謝朓樓為什麼對一個剛成立的幫派下手這麼快。是她低估了羅刹門,也低估了沈幼菱。

在場的丫頭小廝一一被滅口,蔻美人在血光裏看清這出羅刹門自彈自唱的戲曲,深夜闖進來的刺客出自羅刹門,破窗而入英雄救美的荊琛也出自羅刹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