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 二(10)(3 / 3)

怎麼能是你,劉茵茵。

當時我在學校裏已經算是風雲人物,一切皆因為我們組成了山寨小虎隊。當下午到來,我們三個人站在紮滿了氣球的舞台上,台上頓時炸開了鍋,大家都在交頭接耳,討論著我的新外號。由於所有人互相耳語的時間不一致,但內容一致,所以這三個字無限次地進入了我的耳朵。霹靂虎站在舞台的最中間,我站在他的右邊,我們三個站得像三叉戟一樣端正,唱了一首《娃哈哈》,然後就被轟下台了。談及這次不算成功的人生演出,我們認為是主辦方對曲目的審查太過於嚴格。我們當初要求演唱一首小虎隊的《愛》,但班主任認為,這很不

好,你這麼點年紀,懂個屬,你知道什麼叫愛麼?你這個年紀,誰允許你們愛的?

當時霹靂虎插了一句,說,那你們還老讓我們愛祖國。

由於邏輯正確但政治錯誤,老師當時就怒了,罵道,因為我們的祖國是????我們的祖國是????是花園。好了不要說了,你們就唱《娃哈哈》。娃哈哈啊蛙哈哈,每個人臉上都笑開了顏,多麼喜慶。

我們唱完以後,回到了座位上,周圍的同學們都在評論我們,當然,不會是什麼好的評論,整個演出的下半場我都是恍惚的,以至於那四個女生什麼時候上台唱歌的都不知道。但我知道,她們唱了一首張學友的《祝福》,幾許愁,幾許憂,人生難免苦與痛,失去過,才能真正懂得去珍惜和擁有,傷離別,離別雖然在眼前,說再見,再見不會再遙遠。

這首歌唱完,得到了同學們如雷貫耳般的掌聲,回想起我們唱的《哇哈哈》,我羞愧難當。這還讓我想起了丁丁哥哥在我的耳邊吟唱了大半首的歌曲。我們當時還有離別愁緒,那便是我們第一次麵對大規模告別。小學的離別,那是最不能知道你身邊的人未來將變成一個什麼樣的人物的時刻。

演出結束以後,劉茵茵走到我的麵前,對我說,對不起。

我假裝瀟灑道,怎麼了。

劉茵茵說,我不應該糾正你的錯誤,讓你有了一個外號。給同學起外號是一個很不好的行為,但你的外號其實不是我喊出來的。

我說,我知道,我在現場的。

但我依然心跳加速。我知道我內心所想,但我曾經料想過的非常無奈的現實問題還是擺在眼前,劉茵茵已經 1 米 6,而我隻有 1 米 4。而她的道歉冷傲得像一塊沒有縫隙的冰塊。我知道那隻是緣於她的家教。我就如同一隻幼犬,麵對著一塊比自己還要大的骨頭,不知道從何下口。這麼多時間的幻想,在成為了現實的一刻,似乎並不那麼美好,而我也再無暇回頭意淫紗織和花仙子。

在臨近畢業前的兩天,我躺在床上。

這是一個多麼尷尬的時期,我多麼希望自己能把這些時間都埋藏了,直接跳到和丁丁哥哥一樣的年歲。事實上,它發生了。在我的回憶裏,空缺了少年的時光,我的兒童,我的青年,都在時代前行的片段裏度過,我隻是一個普通人,各種各樣的標語和口號標記著我的成

長,什麼流行我追隨什麼,誰漂亮我追隨誰,可少年時候的我在做什麼?在那最重要的年歲裏,也許是我記憶裏的那個姑娘,劉茵茵,她卻隻給我留下了“反革命”這樣一個綽號,一直跟隨著我到了工作,工作時候我離開了所有我熟悉的環境和朋友,這個世界之大能讓你完

全把自己洗沒了,在一個陌生的環境裏,我可以重新塑造一遍我自己,沒有什麼是不會改變的,我上一個角色已經演完了,這是我接的新戲。

在 8301 房間裏醒來的時侯,我第一反應就是去陽台上看一看 1988 還在不在,白天看這間房間的設計更加奇怪,它的陽台快要大過它的房間。1988 依然膩膩歪歪地停在路邊。陽台上還有一個水龍頭.我在陽台上洗漱,展開了地圖.設計了一下旅程,想自己還是能來得及趕去接上我的那個在遠方的朋友。我把地圖折起來放在口袋裏,推開門,不知是什麼樣的感情,我想起了娜娜,她此刻一定在明珠大酒店裏睜開眼睛,雖然我心懷愧疚,但我也無怨無錯,至少她睡了一個比我要好的覺,因為她睡著比我更好的床,而且手裏還有一小筆錢,至少能吃飯住宿, 當做路費,也足夠找到十個孩子他爹。我甚至隱約覺得如此對待一個妓女一定會被別人恥笑。但我覺得丁丁哥哥不會笑我,我便心裏平靜。事實上,現在的我,已經比死時的丁丁哥哥大了不少, 但在做到任何有爭議的事情的時候,我總會把他從記憶裏拽出來,意淫他的態度,當然,他總是支持我。我告訴自己,不能看不起娜娜, 不能看不起娜娜,但我想我的內心深處還是介意她與我同行。無論如何,這個人已經在我的生命裏過去了,唯—留給我的問題便是,我應該是像期盼一個活人一樣期盼她,還是像懷念一個死人一樣懷念她。但這些都無所謂,長路漫漫,永不再見。

我打開了房間的門,掏出 1988 的鑰匙,走過樓梯的第一個拐角,我就遇見了娜娜。我以為我夢遊去了明珠大酒店。

娜娜和我一樣呆在原地,一直到一個下樓洗衣服的赤膊工人割斷了我們的沉默。他說,你們兩個挪一挪。我和娜娜往邊上挪了挪,娜娜淚水直接落在了台階上,說,對不起。

我說,對不起。

娜娜和昨天看上去不一樣,漂亮了一大截,她給自己化了妝,而且化得還不錯,但她的妝很快在她的淚水裏花了。她又說,對不起。

我說,怎麼了娜娜。

娜娜扯住我的衣角,說,對不起。

我說,娜娜,究竟怎麼了。

娜娜說,對不起,我欺騙了你。

我頓感角色錯位,問道,怎麼了?

娜娜說,我拿了你的錢,但我沒有去開房間,我溜走了。

我輕輕啊了一聲。

娜娜說,對不起。

我說,那你,後來,你????

娜娜說,我去了酒店的前台,然後從後門走了,我知道你一定等了我很久,然後你找不到我。

我說,嗯,等了一會兒。

娜娜說,你要把錢要回去麼?我現在就可以給你,但是我住宿用了點兒。

我說,不用。你怎麼能不告而別呢?

娜娜說,對不起,我害怕你丟下我,我也知道你會丟下我,本來這個事情就和你沒有關係,但是我還是害怕,我已經沒有錢了,但我不會問你要的。

我入戲了,還有點生氣道,於是你就拿了錢走了?

娜娜說,嗯。

我說,難道我還不如這幾千塊錢重要?

娜娜說,不是。

我問她,那你跑什麼?

娜娜說,不是跑,我覺得你遲早要放下我,我還是走吧。

我說,你覺得我是那種人麼?

娜娜說,是。

我說,我真的是。

我突然從惡人變成了受害者,不知該怎麼描述心情。我對娜娜說,走吧,上路吧。

娜娜說,多不吉利。

我說,那走吧,出發吧。

娜娜問我,我要跟著你做什麼呢?

我問她,你能做什麼呢?

娜娜說,我什麼都做不了,本來我還有能做的,但現在也不能做了。

我說,那你就踏踏實實走吧。

娜娜問我,你會有什麼負擔麼?

我說,沒有,但我會增加一點油耗。

娜娜很緊張,問我,那怎麼辦?

我沒有辦法回答她。

在街邊吃了早飯,就如一夜夢境,我們重新坐進了一台車裏。娜娜把自己的妝補了,我問她,你自己給自己畫的?

娜娜說,是啊。

我本想和她繼續這個話題往下聊,但我停住了,突然對她說,娜娜,你千萬不要覺得我愛上你了。娜娜,你不會愛上我吧?

娜娜說,不會,不會,你放心,這點兒職業操守還是有的。

我說,你們還有職業操守?

娜娜說,那當然有。

我笑道,那你們還有職業楷模?

娜娜說,那自然也有。我們有一個一姐的。

我問,她叫什麼名字?

娜娜說,叫孟欣童。

我讚歎了一聲,說,原來這個行業裏最一線的還都是有正常的藝名的,是不是隻有你們這樣二三線的才用重疊字啊,什麼娜娜啊,珊珊啊。

娜娜說, 那是,人家的名字可是算過的,不過她的確漂亮,我是從來沒有見過她,但是我有一個顧客看到過,我們都知道她長什麼樣子,因為有她的照片。這個顧客就喜歡和我聊,每次點我就讓我給他按摩,但他給的錢一樣多,所以我就很樂意和他聊,他說他上次去卅城,就終於見到了那個傳說中的全國頭牌,真的好漂亮。他拿了—個號,就等著叫到號,然後飛過去。但是後來他沒能飛過去,因為他排到隻差了兩百多號的時候,孟欣童就消失了,後來再沒有消息了。

我問娜娜,去哪裏了。

娜娜說,我哪知道。可能是死了,可能是傍到人了。但是我們都給她算過,她的總收入肯定是過千萬的,她不光光是卅城的頭牌,她可以說是全國的頭牌,雖然北京有幾個夜總會,名氣很大,但是都壓不過她,你要找她,還得特地飛到卅城去,你要特地坐飛機,然後轉汽

車兩個小時,才能拿到一個號,那是什麼概念,然後提前一天通知你,你得過去,還有拿了號以後輪到這個人,然後特地從歐洲飛回來的。你是不在這個圈子裏,你不知道這個奇女子的厲害。她可是我們的偶像。隻可惜她最後就不見了。

我說,說不定人家就是換了一個城市重新生活呢?

娜娜笑道,說,幹我們這一行的,換一個城市也就是重操舊業,有時候不是因為我們缺錢,也不是我們喜歡幹這一行,就覺得我們隻會幹這個,可能我有一陣子不缺錢,但我還得幹,我隻覺得這樣最有安全感,哪怕完事以後人家嫖客跑了,都要比在家裏停工一天覺得踏

實。

我說,那你還真挺辛苦的,一個月要幹滿 30 天。

娜娜認真地對我說道,不,是 25 天。

我說,哦,忘了你們的天然假期。那你不交男朋友麼?

娜娜說,交啊,以前我的一個同學,後來追求我,我不知道怎麼著的,稀裏糊塗就答應了,我們在兩個城市,是在電腦上重新找到對方的,後來在電腦上確立了戀愛關係。他一直要求來看我,但我哪裏來的時間啊,隻能等我每個月放假的時候和他見麵,他就坐火車過來,

我們大概這樣堅持了半年,後來就不好了。

我問,為什麼不好?

娜娜說,他一共坐火車來了七次,每次我都例假,但我又不敢用嘴,我怕我忍不住太熟練了把人家嚇跑,我們就這樣憋著,後來他受不了了。我們吵架了,然後就分手了。

我說,你那個小男朋友還挺能忍的,分手他怎麼說的。

娜娜說,他說,我知道你是一個好女孩,我知道你這麼做都是故意的,你想把你的第一次留給新婚之夜,你是我見過的最純潔的姑娘,但是,我們總不能一直這樣,我來一次也不容易,你下次能不能在不來例假的時候找我來?

我和娜娜同時笑得不可自支。

娜娜指著前方,說,看路,看路,你開歪了。

我大笑著說,哈哈哈,最純潔的姑娘。

娜娜跟著笑道,說,是啊,這傻×。

我收住了笑,扶著方向盤。

娜娜把雙腿蜷在座上,抱著自己的膝蓋說,按理來說,其實他挺好的,我應該挺對不起人家的,但是為什麼我一點都不內疚呢?

我接著問道,為什麼呢?

娜娜說,因為我不愛人家。我絲毫不愛人家,我不愛這種類型的。

我問娜娜,那你愛過誰?

娜娜說,我還真愛過一個人。

我自作聰明道,是不是你高中或者大學的師哥?

娜娜瞪我一眼,道,對不起啊,我沒上過。

我忙說對不起。

娜娜流露出了一個微妙的不快,然後又被骨子裏的愉悅所覆蓋,道,是這樣的,我喜歡的那個男人,是我第一家去的洗頭店的老板娘的老公。

我說,哦,那就是你的老板。

娜娜嚴肅道,不是的,那不一樣的,那個店就是我們老板娘開的,他老公自己開了一個其他店,做的生意要大很多。

我問,做什麼生意?

娜娜說,他開了一個桑拿店。

我說,這不是一樣嗎?

娜娜立即向我科普道,這哪一樣, 當然不一樣了,規模完全不一樣,一個洗頭店,10萬塊錢就能開起來,一年最多賺個二三十萬,一個桑拿沒有一千萬都開不下來的,弄好了一年能賺兩三千萬,當然,我當時去的那裏小地方,開桑拿規模不用那麼大,但是檔次還是不一樣,洗頭店裏全套 150 就給你了,桑拿中心裏怎麼都要 300 多。我老板娘的老公還是很有氣質的,而且很能罩得住的。

我說。那後來呢?

娜娜說,嗯,被抓進去了。

我說,他不是罩得住麼?

娜娜說,罩子再大也有個半徑的,他跑到外地去賭博,給抓了。

我說,你喜歡人家什麼?

娜娜說,我喜歡他罩得住。

我不屑道,那不是最後也栽了麼?

娜娜說,那不一樣,至少在栽之前讓我有安全感,他是唯一—個讓我有安全感的男人。別人就這麼來了又走了,我和他一起待了三年多,那個時候我還不會做這個行業,是他手把手教我的,我第一次試鍾就是他試的。

我說,那他老婆呢,就是你的老板娘呢?

就是老板娘安排他來一個一個試鍾的啊,但是我沒有能夠進桑拿中心,還是在洗頭店裏工作。

我略帶傷感問她,娜娜,那既然你這麼喜歡他,他怎麼沒把你安排進桑拿中心呢?桑拿中心應該提成也會高一點,工作起來也安全—點。

娜娜說,是啊,在那個時間裏,進桑拿中心就是我唯一的夢想。

我笑話道,你就這麼點追求。

上一頁 書頁/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