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 二(10)(2 / 3)

在櫃台上問服務員還有無房間,不知道她會為我們要—張大床間還是標準間,隻可惜我已經上路了。

這是漫長的一天,我已經累了。我往前開出了幾百盞路燈的距離。也許是兩三公裏,看見一個路口,我本想在 1988 裏蜷一晚上,這也算是挽回了一些經濟的損失,但我展開了地圖,離開我的目的地還有很多的公裏。我是不是要上高速公路,不再在這國道上走走停停,但我擔心的是 1988 不能堅持那麼長距離的高速駕駛,畢竟這台車的手續有問題,如果在高速公路上拋錨了,連個周旋的地方都沒有。混亂的地麵道路是最好的地方。1988 就像我周圍的人,國道就像這個雜亂的世界,在越無序的地方, 我越能尋覓到安全感。這安全感的代價就是你要時刻集中精神,否則你就會被龐大的交通工具碾過。我已經身心疲乏,無論是什麼樣的地方,我多想躺在床上。

我在那個路口右轉,看見了凱旋旅店。我已經對這個世界上亮燈的東西眼花繚亂了.我都不知道我是怎麼一路打著哈欠一路開到了這個旅店,我甚至分不清楚旋字和旅字的區別。不過這很正常,在我念書的時候,我就經常寫不利索幼字和幻字。我相信任何凱旋歸來的人

都不會住在這裏,我選擇這個地方是因為我實在沒有體力了,而且他看上去很便宜,l00 元以內就能搞定一晚上。我付了押金,在前台領了一把鑰匙,住進了 8301 房間。我恨透了這樣的標記。301 就是 301。我第一次去大城市找我女朋友的時候,她在酒店等我,我就像沙漠裏的一顆仙人掌一樣突兀,我被四周的高樓晃暈了,到了酒店,我女朋友說,我在 8202.我當時就說,哇哦.82 樓。我女朋友說,傻×,世界上哪有 82 樓的酒店啊。

後來我和另外一個女孩子住到了在 86 樓的酒店,就像住在雲端裏。我覺得我那些逝去的朋友們應該是在這個高度翱翔著,不會再高,因為他們都有一些近視。

我躺在了 8301 的床上,舒展了身體,這廉價的床墊是如此的熟悉,在我生命時光裏,在這樣軟硬的床墊上,那些女孩子,要麼睡在我的懷裏,要麼轉過身去。我記得我還這樣的開導一個想自殺的女孩子, 她是個美貌的女孩子,但是她不想活的原因是她覺得大家都隻注意她的相貌,而她想讓別人知道,她不是隻有相貌。所以她很抑鬱。今天的我明白,她一定死不了,給她所有的自殺工具都沒用,她隻是在以另外一種更加矯情的方式自戀,而抑鬱和自殺都是她增添美感的一種手段。她說,她感覺生活就像無底洞一樣把她往下拽,她不想活

了。

我睡眼蒙矓地說道,親愛的,生活它不是深淵,它是你走過的平原和你想登上的高山,它就像我們睡過的每一張床,你從來不會陷下去,也許它不屬於我們,但它一定屬於你,你覺得它往下,是因為引力,它絕不會把你拖下深淵,它隻想讓你伏在地上,聽聽它的聲音,當你休息好了,聽夠了,你隨時可以站起來。你懂麼。

她說,我懂了。

我當時很自豪,因為我自己都沒懂我在說什麼。回頭想來,隻是我們都不知道周遭的艱辛,才會文藝地感歎。生活它就是深淵。我回憶過去,不代表我對過去的迷戀,也不代表我對現在的失望,它是代表我越來越自閉,天哪,那天躺在床上,其實應該是那個要自殺的女孩子開導我才對,我們總是被那些表麵的抑鬱所蒙騙,就像我看見的一些人,開導的都是別人, 自殺的都是自己。好在我不會自殺,因為我堅信,世界就像一堵牆,我們就像一隻貓,我必須要在這個牆上留下我的抓痕,在此之前,我才不會把爪子對向自己。

我躺在 8301 的房間上。搖搖欲睡,但我總覺得這個房間缺了什麼,我不是說女人,但是作為一個旅店的房間,它一定缺了什麼。我渾身不自在,起身尋探,還是不知所然,我又躺下到床上,突然發現,在我麵前的電視櫃上赫然放著一隻收音機。我完全能理解這種招待所和廉價旅館的結合體沒有電視機, 但我完全不能理解你要把收音機放在那麼遠的一個位置,我把收音機放到了床邊,插上插座,搜尋著電台,好在再也沒有搜尋到任何的敵台,搜到的都是友台。我兒時的那台收音機在兩周以後就還給了我. 唯一不同的是在敵台的那幾個頻率上都被嵌進了鐵釘, 我再也不能停留在那個頻率上,這樣就徹底杜絕了我的耳朵落入敵人的手中。

在我的小學時光裏,隻有兩件事情讓我真正發自心底的流淚, 第一件事情是丁丁哥哥的離世,第二件事情就是我戴上紅領巾。當然,長大後我才知道,為了這兩件事情流下同樣的眼淚是多麼奇怪的一件事情。戴上紅領巾的那天,高年級的大姐姐對我說,同學,你現在就

是少年先鋒隊員了,你知道嗎,紅領巾是烈士的鮮血染紅的。我把這個比喻句當成了陳述句,在我的想象中,紅領巾工廠裏,每天都要用血給我們戴的紅領巾上色。

而在聽小虎隊的那個年代裏,我已經對紅領巾淡然了。我對聖鬥士也不再迷戀,雖然我還每集追看,但是我不再是一輝,我再也沒有代入感。我和我的鄰居們疏遠了。和我班級裏的朋友們成立了小虎隊,那兩個男孩子是沈一定和小馬,不幸的是,我被安排做乖乖虎。我的理想是霹靂虎,因為我當時迷上了霹靂旋風腿,我覺得霹靂是非常酷的一個詞,而乖,則是一個貶義詞。小馬不同意,小馬說,你就是乖,你看,你做過壞人麼,你發過脾氣麼,你做過壞事麼,你就是乖乖虎。

我記得那個時侯不像現在那般四季模糊,恍惚之間,就從嚴寒到了酷暑,之中似乎沒有過渡,一直在脫了羽絨服穿短袖,脫了短袖穿羽絨服。我從來沒有劇烈地變化過地理位置,為何在童年裏,四季是那樣的分明,每一朵花開,每一片浮雲,每一陣微風,每一個女孩都在告訴你,我們到了什麼樣的一個季節。我所覬覦的陸美涵,倪菲菲,李小慧和劉菌茵也組成了一個組合。我至今記不得她們四個的化名,我覺得她們有毛病, 不似我們,三頭老虎,簡單明了,她們明明有著自己的名字,還非要叫一個別人的名字。我看了她們看的電視劇,

但是完全看不完一集,這太不刺激了,不是在唱歌就是在對話,我想,看名字,這就是—個應景的電視劇,這樣的電視劇也就在這個季節裏看看,讓這幾個無知的女孩子模仿模仿,代入代入,除此以外,沒有任何人能接受看這樣無聊的電視劇,這樣的電視劇過了季就沒人要看了,我真不知道它拍出來做什麼。這個電視劇叫《我和春天有個約會》 。

所以到後來,當我看見女孩子們喜歡帥哥甚至社會人士的時候,我總是能夠理解。她們的確成熟得更早,因為我是到了高中才知道《我和春天有個約會》的好,她們小學就明白了,而且還實踐了。我小學的時候在幹什麼?我在青蘋果樂園。

好在小學的我並沒有想明白這點,所以我還是執著地尋找著那個穿藍色裙子的女孩子,她就像我生命裏記憶最深刻的時間裏的一根稻草一樣,我不知道她算是壓垮駱駝的那根稻草還是救命的稻草,總之她那樣重要。

而我終於找到了她。

為了尋找這個女孩子。 我成為了眼保健操檢查員,為的是能夠在每一個班級裏穿梭尋找她,為的是在我尋找她的時候, 她能夠閉著眼睛。她若見到我,我一定會低頭。在那個時候,紫龍搬家了。紫龍的父親做海蜇生意發了家,花了三萬元給紫龍買了一個城鎮戶口。我們幾個小夥伴中, 他的家境明顯要比我們的都優越,當時我覺得家境優越隻意味著我們吃赤豆棒冰,他可以吃雙色棒冰,從來沒有想到過他會不和我們一起吃棒冰。 由於我們都是農村戶口,所以反而對戶口沒有什麼研究,我們的父母倒是經常為此緊張,因為他們覺得當我們長大,農村戶口就很難找到老婆,這便是階級,我們分為直轄市,大城市,地級市,縣城,小鎮,郊區,農村,山區和貧困山區這幾個階級, 父母告訴我們,我們屬於郊區,並不完全算農村。但由於我們是大城市的郊區,所以又能有一些優越感,在這個階級表裏可以排在中遊。在他們的對話中,找老婆從來不以相愛為標準,如果你找到了戶口排名比你靠前的人,你就是光宗耀祖,反之則是灰頭土臉。

紫龍的父親花了這三萬元以後,紫龍比我們高了一個階級。我們送別了紫龍。紫龍說,我會在放假的時候回來玩的。我的房子還在這裏。

後來,這個宅基地就被紫龍的父親以五萬塊轉讓給了別人。

紫龍和我並不是最熱絡的小夥伴,所以我無從悲傷,隻是哀歎。紫龍在臨走的時候對我們說,其實,我是因為一直怕 10 號,所以才沒有告訴大家,我的聖衣,也是在我們家地裏挖出來的。

當時我想,這是多麼勇敢的一句話啊,他在最後向 10 號的權威發起了挑戰。我對他肅然起敬。從那以後,紫龍就在我們的生命裏消失了,他消失的隻剩下耳邊的傳聞,他們一家人沒有搬到離開我們五公裏外的鎮上,而是到了繁華都市的中心裏。我們每年一度去市區買

新衣服過年的時候都會意識到,要不要去紫龍家裏看看,後來父母都覺得算了,沒什麼好麻煩人家的,大過年的,萬一人家家裏有客人呢。我們居然真的再無相逢,長大後讓我悲傷的是,他對我們說的最後一句話,還是一句謊話。

可是 10 號依然是那樣的霸道,我對他有說不出的感覺,一方麵我討厭他,一方麵我羨慕他。10 號知道我喜歡一個穿藍裙子姑娘的事,那是因為我自已犯賤,告訴了他。希望他能夠幫我回憶。10 號說,你這個傻×,真正的男人,真正的鬥士,從來不會為一個女孩子去做什麼。

但當時我已經開始讀課外書了,我說,為什麼我老看見外國人為一個女孩子而決鬥呢?

10 號一愣,繼而說道,那是外國的鬥牛士,他們是為了一頭牛。

我說,不是的,是站在一個空的場地上,然後兩個人決鬥,誰贏了女的就跟誰走。

10 號說,那很好,如果哪天我們兩個同時喜歡上一個女的,我們就決鬥。

我說,讓這個女的自己來選不就行了。

10 號鄙夷地說道,你這個笨蛋,真正的男人.真正的鬥士,就是要為了一個女孩子而決鬥的。

我問 10 號,你有喜歡的女孩子麼?

10 號說,我沒有,我也永遠不會為了一個女孩子而怎麼樣。這種事情,也就是你這樣的人做出來的。

我說,嗯,是啊。

我依然每天在眼保健操的音樂聲裏穿梭於各個班級之間。漸漸地,我對這件事情已經忘卻,我隻記得我是一個查眼保健操的時候同學們有沒有閉眼的人,這就是曰複一日機械的工作帶給人們的惡果。他讓人無一例外地忘記自己最初的理想。過去了一年,我因為工作認真和跑得快,牢牢地把守著我們這一個年級的這個職位,在四節的眼保健操裏,我需要檢查四個班級,在這一年的頭幾個月裏,我總是盯著女生的裙子看,等到天氣冷去,大家都開始穿褲子。我慢慢地開始看她們的臉,我最喜歡看她們做第三節眼保健操,那是揉四白穴。在揉

四白穴的時候,每一個女孩的麵貌都清晰可見,她們把自己的臉扯來扯去,更是可愛。到了第二年夏天來臨的時候,我已經忘記了再看她們的裙子。我隻是發現了這個年級裏所有漂亮可愛的女孩子,我仔細地觀察過她們,她們的每一個動作,她們每一次顫動自己的睫毛,但

是她們從不知道這些。

那是第二年的六一兒童節,是我留在小學裏的最後一年。 我和沈一定還有小馬組成的小虎隊終於要上台唱歌。和我們在一起唱歌的還有陸美涵,倪菲菲,李小慧和劉茵茵組合。這將是我們離開這個校園前的最後一個六一兒童節。我們的兒童節聯歡會在下午, 上午我們照常上課。在第三節課開始之前,我照例去檢查眼保健操。我對這個工作雖然已經失去感覺和激情,但總是還有微微的特權感。當先跑去了最遠的六年級一班,因為六年級一班是離開我們最遠的,我在六年級四班。這樣檢查下來,在最後一節結束的時候,我正好可以坐回到座位上,雲淡風輕。但是我在六年級一班等待了很久,都不見廣播響起,學生們開始有些騷動。但老師一般都會在眼保健操尾聲的時候進來班級,所以局勢有些失控,我看見六一班裏有些調皮的男孩開始起哄。我走上講台,用黑板擦敲了幾下桌子,說,同學們,我們要做到老師在和不在一個樣。

馬上有一個男孩喊著說,那我們做不做眼保健操啊,喇叭壞了,喇叭壞了,全校的喇叭都已經壞了。

我嚴肅地說,我們要做到喇叭壞和不壞一個樣。

他很快從椅子裏翻騰出來,依然起哄道,怎麼一個樣啊。

我一咬牙,說道,我來喊。

全班嘩然。

我毅然重複道,同學們,你們要聽我的節奏。好,保護視力,眼保健操,開始,閉眼。

整個班級的同學都齊刷刷地閉上了眼睛,我的成就感油然而生。

突然間,有一個女孩於站了起來,說道,你錯了。

所有同學的眼睛都齊刷刷地睜開了。

我問道,怎麼了?

那個女孩子說道,應該是,為革命,保護視力,眼保健操,開始。你漏了三個字,為革命。

班級裏的男生大喊道,你是反革命,你是反革命。

我臉色大變,在課本和課外書裏看到的最可惡的稱呼居然落到了我的頭上。我怔在原地。從此以後,我再也沒有了自己的名字,在這個學校裏,我的名字就叫反革命。他們說,你姓反,你姓反,你是反革命。我對他們說,不是,我姓陸,我叫陸子野,我不叫反革命。但是

這一切都淹沒在群眾起哄的浪潮之中。就因為那個女孩子站起身說的一句話,那個女孩予就是劉茵菌。

更讓我悲傷的是,在她站起來的一刹那.我清楚地看到她的那條藍色裙子,分明就是那一條,在我睡前的夢境裏,在我醒後的夢境裏出現了一萬次的藍色裙子。那天我在雲端看見的就是劉茵茵。但是這麼一個女孩子,髓口的一句話.我就變成了反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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