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第12章 “天子之怒”(2 / 2)

她做不到隱瞞真相,做不到對虎視眈眈的人視而不見,也做不到把莫須有的罪名強加到別人身上。也許父親會說她這是婦人之仁,也許太後會說她這是天真,但是她能明晰地感覺到心裏有什麼東西強烈地存在著。究竟是什麼,她說不清道不明,但是她知道它的確存在著。如果無視了它,對一切聽之任之,對皇帝予取予求,那麼它就會不停地翻滾叫囂,變成愧疚、變成羞恥、變成罪惡感、變成煎熬。

思及此,十六歲的小姑娘初生牛犢不怕虎,不知道哪裏湧起一腔孤勇來,壯起膽子脫口而出:“臣女鬥膽,接下來要說的話,都是因著腦子不清楚,隨口亂說的胡話,與我家人和身邊人絲毫不相幹。這件事與趙家沒有幹係,背後另有其他人的指使。至於究竟是誰,不必臣女說出來,您也一定知道。”她抬起頭來迎麵直視著他,清潭般的雙目仿佛流水濯濯,那澄澈的光好像能照進人的心裏。

養性齋裏點了燭火,因為屋裏沒有進身伺候的人,火芯沒有及時剪掉。那燭火倏地炸出個小花,發出嗶啵的聲響,在安靜得室內顯得十分刺耳。

皇帝訝然地看著眼前的姑娘,沒想到她竟然敢說出這麼一段話來。她這麼說,就相當於話裏話外明示他就是背後的主使。

好好說話不聽勸,還敢頂撞皇帝,如果是往常,他一定會在心裏覺得這人沒救了,不知道死字怎麼寫。不過眼前她烏發長綰,玉簪螺髻,巴掌大的小臉上嵌著寶石般清澈明亮的眼睛,那樣赤誠純質地盯著他,卻叫他有了與尋常不同的感想。

其實他並不生氣。憤怒是由於不滿堆積,卻無力無處抒發,導致最終隻能爆發於情緒的一種外在體現。而皇帝之尊,向來都不是無力的。他在至上的位置,能夠掌握一切,自然有種隨心所欲不受威脅的從容。他確實會不滿,但那些不滿不會積壓隱忍變為憤怒,而會通過這樣或那樣的手段轉嫁出去,讓使自己不滿的人吃不了兜著走。他有時也會假裝憤怒,因為憤怒對他來說是一種馭人的手段。他通過表現得憤怒,可以讓人感到威壓,從而服下軟來老實聽話。

麵對著清淺,他不僅毫不憤怒,倒還因為奇異而新鮮,生出了些許欣賞。

他從小在皇宮長大,身邊圍滿了女人。小時候身邊是皇考的三千佳麗,各個對當時是太子的他有所謀劃,不是期盼著從他這裏分一些好處,就是盤算著從他這裏搶走好處。長大後身邊有提拔他以圖自身頤養天年的養母,有想著邀寵獻媚換取地位的女官女史。所有人都想著從他這裏得到些什麼,所有人的接近都是為了自己的利益而有所圖謀。

但眼前的她好像不大一樣。

最初她被喬家送進宮來,主動接近他,他也曾以為她是為了邀寵,為了後宮的地位。可後來接觸得多了,卻發現她並不是他想象中的滿腹私心。隻有太後著意安排時,她才會依照吩咐湊到他身邊來,不過即使來了也不聒噪煩人,隻安靜地待在一角,並不會妨礙他的心情,還能讓一成不變的宮廷新鮮增色不少。甚至她並非自願,隻是因為生在喬家,才注定被送進宮裏的,假使她不幸出了意外,她的家裏人也隨時預備著送上替代的人眩

如今她受他脅迫,竟然不懂得明哲保身,跳出來想要爭個是非黑白孰短孰長,真是……真是既天真,又愚蠢。既愚蠢,又天真。

另一麵清淺剛才一時豪氣萬丈,現在則冷靜下來,突然又有些後怕,覺得自己的舉動實在是要命的魯莽。

天子之怒,伏屍百萬,流血千裏。自己的無端莽撞如果真正地激怒了皇帝,那麼別說是喬家區區朝臣,就算是王爺公主皇親國戚,也照樣可以死無葬身之地。

人一生總會遇到後悔的事,萬分後悔希望從沒發生過的事,可往往發生了就是發生了,再如何悔恨,也不能改變事實。她知道也許自己闖了大禍,要連累全家了,又驚又怕卻無法挽回,隻能撲通一聲跪下,伏在低上行了個大禮,控製不住聲音發抖道:“臣、臣女言語無狀,衝撞了陛下,請、請陛下恕罪1

皇帝看著她求饒,心裏暗暗歎息。剛者易折,心中有堅持的人,往往也容易吃虧在堅持上。

清淺驚懼,腦子裏轉得飛快,胡亂地想。皇帝會怎麼處置她?會不會惱羞成怒,直接把她法辦了?確實很有可能,畢竟之前他就曾經安排人要給她下毒。那麼之後呢,會不會連累到家裏?皇帝看重仁德的名聲,才不明著對喬家如何如何,可如果真的惱火了,還會顧著喬家的麵子嗎?仁德的名聲固然重要,到底也隻是因為愛惜羽毛,並不傷及根本。不恭不敬,頂撞質疑天子,往大了說,可以看作反賊。權威才是命脈,是王朝統治的根基。區區羽毛與命脈相比,簡直不值一提。如果是為了維護至上權威,那麼一兩個仁德的名聲,也不是絕不能舍棄的。

她越想越怕,簡直要控製不住身體的顫抖,這時皇帝卻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