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試圖同樣感覺她那時的感覺,試圖接近她的處境。當然沒那麼容易。畢竟我是被拋棄的一方,她是拋棄我的一方。但我花時間脫離我自身。魂靈掙脫我這個**的外殼,化為一隻黑漆漆的烏鴉落在院子鬆樹的高枝上,從枝頭俯視坐在簷廊裏的四歲的我。

????我成為一隻虛擬的黑烏鴉。

????“你母親並非不愛你。”叫烏鴉的少年從背後對我說,“更準確說來,她愛你愛得非常深。這你首先必須相信。這是你的出發點。”

????“可是她拋棄了我,把我一個人留在錯誤的場所消失了,我因之受到深深的傷害和損毀。對此如今我也明白過來。如果她真正愛我,何苦做那樣的事情呢?”

????“從結果看的確如此。”叫烏鴉的少年說,“你受到了足夠深的傷害,也被損毀了,而且以後你還將背負著這個傷害,對此我感到不忍。盡管這樣,你還是應該認為自己終究是可以挽回的,自己年輕、頑強、富有可塑性,可以包紮好傷口昂首挺胸向前邁進。而她卻無可奈何了,隻能繼續迷失下去。這不是誰好誰壞的問題,擁有現實性優勢的是自己。你應該這樣考慮。”

????我默然。

????“記住,那是已經發生了的事情。”叫烏鴉的少年繼續道,“現已無計可施。那時她不該拋棄你,你不該被她拋棄。但事情既已發生,那麼就同摔碎的盤子一樣,再想方設法都不能複原。對吧?”

????我點頭。再想方設法都不能複原。

????叫烏鴉的少年繼續說:“聽好了,你母親心中也懷有強烈的恐懼和憤怒,一如現在的你。惟其如此,那時她才不能不拋棄你。”

????“即便她是愛我的?”

????“不錯。”叫烏鴉的少年說,“即便愛你也不能不拋棄你。你必須做的是理解並接受她的這種心情,理解她當時感受到的壓倒性的恐怖和憤怒,並將其作為自己的事加以接受。不是繼承和重複。換個說法,你一定要原諒她。這當然不易做到,但必須做。對於你這是唯一的救贖,此外別無出路。”

????我就此思考。越思考越困惑。我心亂如麻,身上到處作痛,如皮膚被撕裂。

????“噯,佐伯是我真正的母親嗎?”我問。

????叫烏鴉的少年說:“她不也說了麼,那作為假說仍然有效。總之就是那樣。那作為假說仍然有效。我隻能說到這裏。”

????“尚未找到有效的反證的假說。”

????“正是。”

????“我必須認真地徹底求證這個假說。”

????“完全正確。”叫烏鴉的少年以果斷的聲音說,“未找到有效的反證的假說是有求證價值的假說。時下你除了求證以外無事可幹,你手中沒有其他選項。所以即使舍棄自身,你也要弄個水落石出。”

????“舍棄自身?”這話裏好像有一種不可思議的話外音,而我捉磨不透。

????沒有回應。我不安地回過頭去。叫烏鴉的少年仍在那裏,以同樣的步調貼在我身後。

????“佐伯當時心中懷有怎樣的恐懼和憤怒呢?那又來自何處呢?”我邊向前走邊問。

????“你以為當時她心中到底懷有怎樣的恐懼和憤怒?”叫烏鴉的少年反過來問我,“你要好好想一想,那是必須用你自己的腦袋切實思考的事。腦袋就是幹這個用的。”

????我思考。我要在還來得及的時候予以理解和接受。可是我還無法解讀留在意識岸邊的小字。拍岸白浪和離岸碎濤之間的間隔過短。

????“我戀著佐伯。”我說。話語極為自然地脫口而出。

????“知道。”叫烏鴉的少年冷冷地說。

????“我從來沒有過這樣的心情,這對於現在的我來說,意義比什麼都大。”

????“當然,”叫烏鴉的少年說,“你不說我也知道。那當然是有意義的。你不是正為如此而到這種地方來的麼?”

????“可我是還不明所以,不知所措。你說母親是愛我的,還愛得非常深。我願意相信你的話。但即便真是那樣我也還是想不通——為什麼深愛一個人必然導致深深傷害一個人呢?就是說,果真如此,深愛一個人又意義何在呢?為什麼非發生這樣的事不可呢?”

????我等待回答,閉上嘴久久等待。然而沒有回答。

????回過頭去,叫烏鴉的少年已不在後麵。頭頂傳來幹澀的撲翅聲。

????你不知所措。

????不多會兒,兩個士兵出現在我麵前。

????兩人都身穿舊帝國陸軍野戰軍服:夏天穿的半袖衫,打著綁腿,背著背囊。戴的是有簷便帽而不是鋼盔。都很年輕,一個高高瘦瘦,架著金邊眼鏡,另一個矮個頭寬肩膀,粗粗壯壯的。他們並坐在平坦的岩石上,沒保持戰鬥姿態。三八式步槍豎放在腳前。高個頭百無聊賴地叼著一根草。兩人舉止十分自然,好像事情本來就如此,看我走近的眼神也很平和,沒顯出困惑。

????周圍較為開闊,平展展的,儼然樓梯的轉角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