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得突如其來的振翅聲,男子睜開眼睛,往落在旁邊大樹枝上的叫烏鴉的少年看去。“喂!”他以爽朗的聲音招呼少年。
????叫烏鴉的少年毫不理會,仍蹲在樹枝上一眨不眨地冷冷盯視著男子的動靜,隻是不時歪一下腦袋。
????“曉得你的。”男子說著,伸出一隻手輕輕拿起禮帽,旋即戴回,“估計你差不多該來了。”
????男子咳嗽一聲,皺起眉頭往地麵吐了一口,用鞋底喀哧喀哧蹭幾下。
????“正趕上我休息時候,沒人說話多少有點兒無聊。如何?不下來一會兒?兩人坐在一起聊聊嘛!看見你是第一次,這也不是完全沒有緣份吧。”男子說。
????叫烏鴉的少年雙唇緊閉,翅膀也緊緊貼在身上。
????禮帽男子微微搖頭。
????“是麼,原來如此,你開不得口。也罷。那麼就讓我一個人說好了,作為我怎麼都沒關係。你不開口我也知道你往下要幹什麼。就是說,你不想讓我再往前去吧?對不對?這點兒事我也知道的,猜得出。你不希望我繼續前進。而作為我當然不想就此止步。為什麼呢,因為這是再沒有第二回的機會,不能坐失良機,所謂千載一遇指的就是這個。”
????他用手心“啪”一聲打在登山靴的踝骨部位。
????“從結論上說,你阻擋不了我的腳步,因為你沒有那個資格。比如我可以在這裏吹幾聲笛子,那一來你就會一點一點朝我靠近,這就是我笛子的妙用。你恐怕有所不知,此笛極為特殊,和世上任何笛子都不一樣。這口袋裏有好幾支。”
????男子很小心地伸手拍了拍腳旁的帆布袋,又抬頭看一眼叫烏鴉的少年停留的大樹枝。
????“我搜集貓魂做的笛子,被活活切割開來的生靈的魂集中起來形成的笛子。對於被活活切割的貓們我也並非沒有惻隱之心,可是作為我不能不那樣做。這東西是超越世俗標準的,不講什麼善、惡、愛、恨之類。所以也才有這笛子。長期以來,製作它是我的天職,而我對這天職也的確完成得很好,算是恪盡職守。無須愧對任何人的一生。娶妻、生子、做了數量充足的笛子。所以笛子再不做了。這可是僅在你我之間僅在這裏才說的話——我準備用這裏收集的所有笛子做一支更大的笛子,更大更強有力的笛子,自成一統的特大級笛子。我這就要去製作這種笛子的場所。至於笛子在結果上究竟是善是惡,那不是我所決定的,當然也不是你,而取決於我製作的場所和時間。在這個意義上我是個沒有偏見的人,一如曆史和氣象,不帶任何偏見。唯其沒有偏見,我才可以自成一統。”
????他摘下帽子,用掌心撫摸了一會兒毛發稀薄的頭頂。然後戴回,用手指迅速拉正帽簷。
????“一吹這笛子就能一忽兒把你趕跑,不費吹灰之力。不過可能的話現在我還不想吹,畢竟吹這笛子是需要付出一定力氣的,作為我不想白費力,要盡可能為將來養精蓄銳。況且,吹也好不吹也好,反正你使出渾身解數也休想阻止我的行動。”
????男子又假咳一聲,隔著運動服摸了幾下開始凸起的腹部。
????“我說,知道limbo①是什麼吧?limbo是橫在生死之間的分界點,是冷清清暗幽幽的地方,而我現在就在那裏。我死了,自願地死了。但我還沒進入下一世界。就是說,我是移行的靈魂。移行的靈魂沒有形體,我現在這樣子不過是臨時顯形,所以你不可能傷害現在的我。明白?即便我血流如注,那也並非真正的血。即便我痛苦不堪,那也不是真正的痛苦。能抹殺現在的我的,唯有具有相應資格之人。遺憾的是你不具有那個資格。不管怎麼說你隻不過是乳臭未幹的小兒,不過是微不足道的幻影。無論以怎樣固執的偏見也無法將我抹殺。”
????男子對叫烏鴉的少年微微一笑。
????①葡萄牙語,意為地獄的邊緣。②“如何,不試試?”
????這句話就像一個信號,引得叫烏鴉的少年大大地張開雙翅,一跺腳離開樹枝向男子徑直撲來,簡直令人猝不及防。他把兩腳登在男子胸口,猛然回頭如揮舞尖頭鎬一般將鋒利的嘴尖朝對方右眼狠狠啄去,與此同時,漆黑的翅膀在空中啪噠啪噠發出很大的響聲。男子毫不抵抗,任其啄去,手臂、手指都不動一下,甚至喊叫聲也沒有。不僅不喊叫,反倒出聲地笑了起來。帽子掉在地上,眼珠倏忽間裂開,從眼窩裏冒出。叫烏鴉的少年仍一個勁兒啄其雙目。眼睛所在的部位成了空洞之後,轉而啄其麵部,不管哪個部位都拚命啄擊不止。眨眼之間,男子的臉麵傷痕累累,到處流血。臉一片血紅,皮膚裂開,血沫四濺,成了一個普通的肉團。接著,叫烏鴉的少年又毫不留情地啄其頭發稀薄部位。然而男子依然笑個不停,似乎好笑得不得了。叫烏鴉的少年越是猛烈啄擊,他的笑聲越大。
????男子失去眼球的空眼窩一刻也沒從叫烏鴉的少年身上移開,趁笑聲間斷時嗆住似的說道:“喏喏,所以不是跟你說了麼,不要惹我笑成這樣好不好?任憑你用多大力氣都傷不了我半根毫毛,因為你沒有那個資格。你不過是一片薄薄的幻影,不過是沒人理睬的回聲罷了!幹什麼都是徒勞。怎麼還不開竅?”
????叫烏鴉的少年這回把尖嘴啄進對方講話的嘴裏。一對大翅膀仍然急劇地撲楞著,好幾根黑亮黑亮的羽毛脫落下來,如魂靈的殘片在空中盤旋。叫烏鴉的少年啄裂男子的舌頭,啄出洞來,拚出全身力氣用嘴尖把它拖到外麵。舌頭極粗極長,拖出喉嚨後仍像軟體動物一樣嘰哩咕嚕爬來滾去,聚斂著黑暗的話語。沒了舌頭的男子到底笑不出了,連呼吸都好像十分困難。盡管如此,他還是無聲地捧腹大笑。叫烏鴉的少年細聽其不成聲的笑聲。不吉祥的空洞的笑聲如掠過遠方沙漠的風一般來說永無止息,未嚐不像是另一世界傳來的笛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