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有鬼(1 / 3)

上河村在秦嶺東段支脈崤山峽穀中,緊挨著黃河古道,要換幾輛車才能到。我以為要先在鄭州集合,大家佩戴了大紅包,然後坐大解放卡車過去。誰知道大清早就來了輛吉普車,一個戴著紅袖章的人拿著大喇叭筒子喊著,去三門峽插隊的集合了,去三門峽插隊的集合上車了!

我迷迷糊糊起來,上車後,發現車上坐著四個人,三女一男。我一上車,車子就開動了,好像一直在等我一樣。

車上的三個姑娘相互都認識,坐在了一起,在那小聲說著話。

那個男知青獨自坐在一旁,腰杆挺得像杆標槍,看著窗外奔騰的黃河,理都不理她們幾個人。

我還沒睡醒,隨便找了個位置坐下,看著窗外發呆。沒過一會,一個姑娘款款走了過來,媚聲媚氣地問我:“這位小哥是哪家的人呢?”

這姑娘說話很奇怪,大家說話,一般都是問對方叫什麼名字,或者姓什麼,她倒好,先問哪家的人?我不由看了看她,她的十支指甲都塗成了紅色,看起來不像是去接受貧下中農教育的知青,卻像是台灣過來的女特務。

我心裏雖然這樣想,還是老老實實地回答自己叫白石頭,這是我第一次出遠門,讓大家多幫襯著點。

“白家?”這個姑娘明顯一怔,一下子愣在那裏。

另外兩個女生也不說話了。

周圍一下子安靜,這時候那個一直看著窗外的男知青,也扭過頭看了我一眼。

我有點摸不著頭腦,撓了撓頭皮,說:“你們……你們看什麼?”

我身邊的姑娘咯咯直笑,說:“看什麼?看白家小哥長得俊唄!看看不犯法吧,嗯?!”

她佯裝要伸手拍拍我的頭,嚇得我趕緊把脖子縮回去,她又格格笑了起來,好像看到了什麼有趣的事情。

後麵一個女生很有大姐氣概,她主動介紹了一下,說自己姓朱,叫朱顏,拿我打趣的人叫宋圓圓,最後一個比較文靜的女生叫粟玉。

她想了想,轉過頭問那個男知青:“這位哥哥,你叫什麼名字?”

“金子寒。”男知青轉過頭,有意無意盯住我看了一眼。

我忙朝他點點頭,他眼睛裏卻沒有我,徑直把頭轉回去了。

金子寒人長得很白淨,一雙細長的眼睛,卻帶著一副看不起人的樣子。我也有些窩火,想著老子客客氣氣給你打招呼,你怎麼連個屁都不放,就把頭扭過去了!

朱顏小聲給我解釋著,說金家的人就這樣,不合群,脾氣古怪,但是人不壞,讓我千萬別生氣,大家合力擰成一股繩,好好幹出一番大事業!

朱顏說話也有些奇怪,什麼白家、金家的,聽起來像古代的豪門貴族。還說什麼大家合力做出一番大事業?不就是下鄉勞動嘛,有什麼大事業好做,簡直就是笑話!

我雖然這樣想,但是現在人在外麵漂著,不比在家裏,想說什麼就說什麼,還是先跟他們處好關係,也客客氣氣說了幾句話,大家算認識了。

宋圓圓穿著一身舊式列寧裝,雙排銅紐扣,大翻領,一根硬牛皮腰帶緊梆梆紮在腰間,鼓鼓的胸脯挺得很高。她說話大膽潑辣,什麼話都敢往外說,眼神不時往金子寒那飄,老想找機會和他搭話。但是不管她說什麼,金子寒都是直挺挺坐在那裏,偶爾轉頭,眼神也都直接穿過她,仿佛她是透明人一樣。

宋圓圓很快對他失去了興趣,兩隻手托腮,眼睛撲閃撲閃地看著我,問我有沒有見過黃河水怪,水怪是不是和我長得一樣?後來甚至說:“石頭哥哥,人家打小就喜歡白家,你這次回來後,千萬記得向我爹提親啊!”她這樣肆無忌憚,好像我們兩家很熟一樣。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大膽潑辣的姑娘,弄得我從臉一直紅到腳後跟根,舌頭像打了結,半天說不出話來,惹得她格格直笑。

吉普車沿著黃河古道一直開,出了鄭州城,外麵是泥漿一般的黃河水,岸邊的高地被雨水衝出一道道的溝壑,到處是忽高忽低的山頭,形成了典型的黃土高原地貌。

我看著渾濁的黃河水,溝溝壑壑的黃土高坡,不知不覺就歪著頭睡著了,頭不住磕在窗戶上。半醒半夢之間就被人推醒了,看見吉普車停在了一條小路旁,前麵是一條羊腸小道,彎彎曲曲向遠方延伸著。一個包著白羊肚頭巾的老鄉駕著驢車,笑眯眯地看著我們。

原來前麵都是一道道山梁,吉普車過不去,隻能換成驢車。驢車在山梁上咯吱咯吱走了大半天,就聽到前麵傳來一陣轟隆隆的巨響。宋圓圓先興奮了,說前麵一定有瀑布,自己先跳下驢車,蹦蹦跳跳朝前跑著,跑到跟前卻不說話了。

我過去一看,發現那裏不是瀑布,卻是個黃河古渡口,渡口處立了塊斷碑,寫了個“津”字。

那時剛開春,正值黃河化凍,黃河上大大小小的冰淩,小的有車輪大,大的有屋子大,順著河水往下跑,堆成了一座座巨大的冰山,那哢嚓哢嚓的響聲就是冰山撞擊的聲音。

那黃河上朔風正緊,幾個女生見到滿河冰山,卻絲毫不害怕,反而站在那裏欣賞著,稱讚著,說黃河破冰,聲震百裏,真是難得一見的奇觀。我則在心裏冷哼,這幾個丫頭片子,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等待會上了船,看她們不哭爹叫娘才怪!

古渡口處,倒是有幾艘舊船,約一丈寬,三丈來長,船板是大鐵鉚釘釘起來的幾塊原木,船底還漏著水,這樣的船,被冰山一撞就碎。幾個船夫蜷縮著身子瑟瑟地圍在一堆將要熄滅的火堆旁,一聽說擺渡去上河村,都一個勁搖頭。

老鄉急得不行,跟我們解釋著,說上河村就在黃河灣裏,得坐船才能過去,要是今天趕不過去,可就麻煩啦!

這時,我見黃河上遠遠出現了一個黑點,黑點越來越大,竟是一條黑色木船。一個老船夫傲然站在船頭,在黃河中破冰而行,絲毫不懼。

老鄉慌忙攏起手,朝黑船喊著,一麵搖晃著白羊肚頭巾,讓船家載我們過河。

老船夫把船劃過來了,他戴著一個高高的鬥笠,叼著旱煙袋,漠然看著黃河,看都沒看我們一眼。

老鄉很奇怪地朝著老船夫作揖,說:“鄉黨,鄉黨,這些娃子是政府派到上河村的知青,還要勞煩鄉黨送俺們去上河村。”

好半天,老船夫才悶聲說了句:“我這船不渡活人。”

老鄉急切地說:“能渡河就行。”接著從懷裏摸出一瓶酒塞給老船夫,耳語了幾句,老船夫掃了我們幾個一眼,眼神有點冷,跳到岸邊,拽起了纜繩。

老鄉見狀,朝老船夫笑笑,趕緊回頭招呼著我們幾個:“趕緊上,都上。”

我看了看那船,船雖然不大,但是船板處合縫嚴實,整個船結實得像截老木頭。奇怪的是,船頭上立了一截巴掌大小的黑木,木頭上鑲著塊很小的古銅鏡。

在老船夫腳下,有一隻綁得緊緊的紅公雞,勾著脖子,啞著嗓子直叫。

我有些奇怪,這艘船,怎麼和我看到的渡船不大一樣。

大家還在遲疑,那個一直沒怎麼說話的白淨少年卻第一個上了船,冷冷看著船頭那塊黑木頭。

老鄉也在後麵不斷催我們快點上船,說黃河自古不夜渡,今兒個要是過不了河,我們幾個都得睡在露天地裏!

開船後,才發現這冰河行船的可怕,水下不斷有各種冰塊撞擊著小船,船板砰砰直響,還不時有房子那麼大的冰塊,朝我們迎麵撞過來,幾個女生這次老實了,乖乖閉上眼,規規矩矩坐在那裏,一聲也不敢吭。

我雖然也有些緊張,但也覺得這黃河破冰為一大難得的奇觀,帶著幾分好奇看老船夫行船。老船夫跳上船,先將那隻大紅公雞扔在船頭上,然後用船槳推開擋在船前的破冰,小船在冰縫中艱難行走,有時前麵擋了一大塊冰,小船走不動了,老船夫甚至會跳到冰塊上,用船槳使勁將小船撐開,在船開走的一瞬間,他再從冰塊上跳回來。

小船繞著冰塊在河裏拐彎走了會兒,突然就不動了。船夫將木杆插入水中,使勁推,也推不動。

我也覺得奇怪,看了看水麵,這時船已行至河中央,河麵很幹淨,沒有很大的冰塊,可是小船任船夫怎麼撐就是不動。

這時,小船輕晃了一下,微微顫動,我往外看了一下,頓時大吃一驚,那滿河的黃河水竟然緩緩退下去了。

不對,並不是黃河水往下退,而是我們的小船在緩緩升高!

小船升高的速度非常慢,要不是我一直關注著小船,可能根本感覺不到。

這種情況很古怪,就像是水底下突然冒出了一個什麼東西,將小船整個托了起來。

老船夫把住船槳使了一會兒勁,突然意識到了什麼,放下船槳站了起來。

他拎起那隻紅公雞,摸起一把柴刀,手起刀落,一刀斬斷雞頭,將雞血沿著船頭那塊黑木流了下去。過了一會兒,小船又是一晃,我再看看,小船已經被放回水中,又開始順著黃河水緩緩走起來。

我吃了一驚,剛想開口,旁邊有人悄悄扯了我一下。

我回過頭,就見船板上用水寫了兩個字:

“有鬼。”

我一下愣住了,這兩個字是誰寫的?我看了看船上的人,船夫戴著鬥笠,麵無表情地坐在船頭,那三個女生依然緊閉著雙眼,看來這一定是那個寡言的白淨少年金子寒寫的了。不對,那位要領我們去上河村的老鄉呢?他為什麼沒跟我們上船?我看了看金子寒,他卻悶頭看著黃河,仿佛這一切跟他沒有絲毫關係。我四下裏看了看,安慰著自己,也許那位老鄉一開始就沒打算跟我們上船,隻是當時我們太緊張,所以沒有注意到。不過,這船板上的兩個字又是什麼意思呢?有鬼。是說這船上有鬼,還是水底下有鬼?我再看看船板,那兩個字已經幹了,連一點水印都沒留下,仿佛什麼事都沒發生過,我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眼花了。我突然有一種不好的預感,這次三門峽之行,恐怕不會那麼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