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豫親王第一次聽到皇帝口中吐出那個“殺”字,仿佛是輕描淡寫,卻令人在心底微生寒意,但他素來敬慕皇帝,也就從此不提。而睿親王領著大軍,不斷遣人回來催糧催餉,一路又滋擾地方,沿途各級官員稍有供奉不及,便一本參到。而皇帝素來縱容這位手足,凡有所奏,無有不準。一時之間,兵部、戶部、吏部皆被這位驕矜跋扈的王爺,左一本右一本雪片似的奏折逼得苦不堪言。
這還不是最令豫親王頭痛的事情,最迫在眉睫的大事還是防疫,因為瘟疫橫行,整座京城便如同一座空城,死氣沉沉。九城早已經禁絕出入,商鋪囤積居奇,雖然兵馬司每日巡城,但民心惶恐動搖不定。幾日之後,最令豫親王擔心的事情終於發生,宮中亦有人染上了疫症。
雖然皇帝不在宮中,病死的內官也立刻送到郊外火化,但不過數日,又有一名宮人病倒,症狀與疫症無異,豫親王立時下令將凡是染病的宮人送到城外西覺山中的大佛寺,借此隔離。
而豫親王自己也病倒了,起初隻以為是操勞過度,後來發覺低燒不退,雖無腹瀉之症,但幾之後,仍舊藥石無靈。他心下明白,隻怕自己也染了疫症,所以當機立斷,一麵遣人知會程溥,一麵預備孤身移居大佛寺。隻是唯恐皇帝擔憂,所以隻是瞞著。多順苦勸不得,忍不住抱住他的腿放聲大哭,豫親王道:“你哭什麼?”
多順一邊拭淚一邊道:“王爺到哪裏,奴婢就到哪裏。王爺打就是奴婢抱大的,奴婢侍候王爺這麼多年,一也沒離了王爺,王爺要是嫌棄奴婢,奴婢隻有往這柱子上一頭碰死了。”
豫親王仍發著熱,自覺渾身無力,見他糾纏不清,唯有哭笑不得:“我隻去三五日,等病好了就回來,你做出這種窩囊樣子做甚?”
多順涕淚交加,什麼就是不肯放手,豫親王無奈,隻得答應讓他同去大佛寺。
大佛寺原是仁宗皇帝禪位後的修行之處,曆年來為皇家禮佛之地。百餘年來又曆經擴建,樓台佛閣愈見宏偉壯麗,寺中更有一尊白檀大佛,高達八丈,頂立地,寶相尊嚴,號稱下奇觀,寺亦因此而得名大佛寺。
豫親王帶著多順,輕騎簡從出了城,待至西覺山下寺門,但見雲台高聳,石階如梯。就此上山去,黃昏時分氣陰霾欲雨,而大殿佛閣巍峨,寺中處處點著藥草熏香,飄渺的淡白煙霧繚繞在殿角,飛簷上懸著銅鈴,被風吹得泠泠有聲,宛然如磬。
主持智光法師親自率著沙彌將豫親王迎進寺中,大佛寺素以秋景最盛,有西京三奇之譽,“三奇”便是指寺中楓濃、桂香、竹海。寺後山上原是數頃竹林,碧篁影裏,風聲細細,纖葉脈脈,中間刳竹引得溪流宛轉,水亦沁翠如碧。雖以甬石為道,但蒼苔漫漫,隻聞溪聲淙淙,其聲似在道左,又忽在道右,一路伴人迤邐而行,過了一道竹橋,才見著碧杆森森,掩著一帶青石矮牆,似是數重院落。
豫親王雖然來過寺中贍佛數次,卻從未曾到過寺後,見此幽靜之境,不由覺得肌膚生涼:“西長京內竟還有如此境地,若是於此閉門靜坐,可令人頓生禪意。”
風吹過竹葉簌簌如急雨,智光法師微笑道:“王爺果是有緣人。”遙遙指點院門之上,但見一方匾額,字極拙雅,卻正是“此靜坐”三字,兩人不禁相視而笑。
豫親王注目那字跡片刻,道:“這仿佛是勝武先皇帝的手澤。”
智光法師道:“正是。勝武先皇帝為皇子時,因生母敬慧太後崩,停柩本寺,勝武先皇帝曾在此結廬守孝三年。”
因是先祖帝手澤,豫親王整理衣襟,方才恭敬入內。待進得院中,但見木窗如洗,幾案映碧,滿院翠色蒼冷,一洗繁華景象。院中不過數莖梧桐,倒落了遍地的黃葉,堆積砌下。砌下雖仍是磚地,但蒼苔點點,如生霜花。而舉目望去,唯見修篁如海,仰望才見一角空淨如琉璃澄碧。豫親王不由道:“居此讀書甚佳。”智光法師但笑不語,命沙彌在廊下煎了藥茶,他頗知藥理,親自替豫親王把脈,沉吟道:“王爺這病倒不似疫症。”
豫親王道:“是與不是,眼下滿城大疫,總不能連累了旁人,所以我就來了。”
智光不由雙手合什道:“王爺此為大慈悲心,必有果報。”
此處地僻幽靜,西牆之外忽傳來女子嚶嚶泣聲,清晰可聞,豫親王不由大覺意外。僧家禪地,如何會有女子哭泣之聲,況且幽篁深處,露苔泠泠,更令人疑是耳誤。
智光道:“西側修篁館內住的是幾位宮裏的女居士,亦是因病移入此間來。因王爺今日前來,故而貧僧命人替她們另覓下處,想是因為不願挪動,故此哭泣。”
豫親王這才明白過來,原來是在此養病的宮女。聽那女子哭得悲切,心中不忍,道:“罷了,由她們住在這裏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