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一條便令豫親王搖了頭:“閉九城萬萬不可。”至於後兩條,倒是可以籌措辦到,所以立時便安排在城外人煙稀少處設立善堂,凡是患病的流民都送去善堂將養,然後又聯絡數十家醫館藥肆,在九城中派發避邪之藥,以防疫症流傳。饒是如此,京城裏卻慢慢有了病人,起初是三五例,立時遣人送到善堂去。但病人明知送進了善堂便是一死,不由嚎哭掙紮,亦家有病人而親友瞞而不報者。
西長京秋季多雨,沛雨陰霾連綿不絕,城東所居皆是貧民,逃難入京投靠親友的災民,多居於此。搭的窩棚屋子十分矮,平日裏更是垃圾遍地,雨水一衝,汙穢流得到處皆是。吃的雖是井水,但西長京地氣深蘊,打井非得十數丈乃至數十丈**得甘泉,貧民家打不起深井,便湊錢打口淺井澄水吃,連日陰雨,井水早就成了汙水,於是一家有了病人,立時便能傳十家。這樣一來,疫病終於慢慢傳染開來,乃至有整條巷中數戶人家一齊病死,整個西長京籠在瘟疫的驚恐中,人人自危。
這日又是大雨如注,豫親王在府中聽得雨聲嘩然,不由歎了口氣。起身來隨手推開窗望去,隻見黑如墨,便如上破了個大窟窿一般,嘩嘩的雨直傾下來。庭中雖是青磚漫地,但已經騰起一層細白的水霧,那雨打在地上,激起水泡,倒似是沸騰一般。
他憂心政務,心中倒似這雨中磚地一般,隻覺得不能寧靜。皇帝數日前便欲回鑾,被他專折諫阻——因為城中疫病蔓延,為著聖躬著想,還是留在上苑周全些。而九城中交通幾乎斷絕,百姓間連婚喪嫁娶都一並禁了,誰也不相互來往,家家戶戶大門緊閉,門上懸著香草蒲包,稱為“避疫”。
百官同僚之間,若無要緊公事亦不來往,朝議暫時停了,因皇帝不在京中,內閣每日便在豫親王府上相聚,商議要緊的政務。程溥年紀大了,操心不了太多,但南方賑災,北方用兵,事無巨細,豫親王還是得樣樣過問。這倒還罷了,最要緊的是錢,國庫裏的銀子每日流水般地花出去,仍維持不了局麵。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戶部侍郎李緒喟然長歎,“王爺也知道,早就是寅吃卯糧,去年雖有一筆大的進項,但河工與軍費兩頭開銷,還有陵工與定州開鑿的商渠,四個鍋兒三個蓋,如何掩得住?”
去年的進項其實是抄沒慕氏家產,慕家百年望族,擁有良田、地契、房屋、金銀、私稟無計數,折銀達兩百四十餘萬兩,讓朝廷足足過了一年的好日子。
豫親王覺得秋涼生襟,望著窗外大雨如注,不由得又皺起眉來。
邊關亦無好信,由鶴州守備裴靖所領的援軍與屺爾戊騎兵在憫月山下激戰數日,裴靖敗走黑水,兩萬人馬折損餘下不足五千,非但沒有解定蘭關之圍,反倒將自己困在了黑水之畔。兵部侍郎憂心忡忡,言道:“裴靖十餘年來鎮守邊隘,與屺爾戊交戰多年,這次竟一敗如斯。那屺爾戊的主帥,委實不能覷。”
屺爾戊此次南征的主帥,竟然前所未聞,卻被屺爾戊人呼之為“坦雅澤金”,意為“日光之神”,生得並非高大威猛,身材甚至比常人還來得瘦纖細。然無人見過其真麵目,上陣必戴黃金麵具,麵具鑄眉目猙獰,跨駿馬,執長矛,一身燦然金甲,映在朝陽下如日之升,真隱隱有神威之感。其人用兵極詭,數月來與朝交戰數次,屢戰屢勝,一時之間,頗令邊關三軍忌憚。
派出去的探子打聽回來,皆道此人乃是屺爾戊大汗查哥爾與巫女阿曼的私生子,年**十六,生得娟然如好女,所以才戴黃金麵具上陣,以助威嚴。更有離奇傳言,道此人並非查哥爾汗的私生子,實是大汗最幼的一位公主,因自幼尚武好戰,精通兵法,所以這次屺爾戊南征,查哥爾竟委她為帥。其實屺爾戊的風俗,女子素來與男子平等相待,如果真有此事,倒也不算意外。
統率北營三軍的睿親王接獲這樣的諜報,仰麵大笑:“妙極,待我大軍俘獲了公主,兩國還有望結一段大好姻緣。”
在一側侍立的文書李據聽了並未動聲色,卻在當晚給豫親王的修書密報中詳述其情,甚為憂慮:“張狂大意,口齒輕薄,隻恐敗跡已露。”
豫親王對皇帝派遣睿親王統軍亦持異議,因為睿親王從未曾上過戰場,且恃才傲物,隻怕大軍取勝不易。而皇帝漫不經心道:“勝了就罷了,若是敗了,朕正好治他的罪。”
但定蘭關是西北鎖鑰,若是失了定蘭關,西北六州將無險可守,屺爾戊鐵騎可以徑直南下,輕取中原。豫親王道:“到了那時,隻怕會誤了下大事。”
皇帝微微眯起眼,仿佛有笑意:“若誤了下大事,祖宗社稷麵前,殺一個親王,總交待得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