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冬霾【二十五】(1 / 3)

他忽然歎了一口氣。

仿佛一支利箭射破岑寂,潮水般的呐喊聲驟然湧起,瞬息便充斥占據地之間,風雪尖嘯聲、喊殺聲、兵器碰撞聲、弓箭脫弦聲、甲胄叮當聲,利刃斬入骨肉聲、鮮血飛濺聲……沸騰如海,將人湮沒在這驚動地的聲音海洋中,將整個皇城湮滅在這場屠殺之戰中。

神銳營銀白色的輕甲在雪光下透出森冷的寒氣,這是皇帝自將的親兵,除了每年春秋兩季與京營演練,從未嚐上陣殺敵,更未嚐經曆過這樣的血戰。然而萬中選一的神銳營隻倚著平日操練,縱然敵人數倍於己,仍舊奮勇無比。慘淡的雪光下兵器相交反射寒光,一堵堵銀色的盔甲倒下去,一層層銀色盔甲又迎上來,睿親王的大軍耐著性子,一層層剝去那銀色的方陣。兩陣中間堆積著越來越多的屍首,終於迫得神銳營往後退了十來丈——便在此時,突然仿佛所有的人倒抽了一口氣,旋即“萬歲”聲如潮水般漫卷開來——原是皇帝親立在高高的丹墀之上,扶弓而立,冷峻的眉目間仿佛映著微寒的雪光,而紫貂鬥篷被風吹得飛揚,露出裏麵的明黃綾裏,仿佛碩大的翼,神銳營頓時大振,勇猛萬分地反撲回去。

利刃沉悶地刺破甲胄,再刺入皮肉,那聲音仿佛能刺透人的耳膜。而神銳營竟然始終陣腳不亂,縱然陣勢越來越薄,卻終究橫垣在敵軍與正清門之間,阻止著睿親王身側那麵在風雪中烈烈作響的玄色纛旗,竟不能往前移動半分。

“王爺?”身側清亮的嗓子,探詢般地喚問一聲。

睿親王微微頷首。

那人便從懷中取出一隻鳴鏑,隻聽嘯聲短促,在沸騰的殺聲震中,仍尖利入耳。

火光騰一聲明亮,幾乎所有的人在瞬間都被耀盲了雙眼。萬點火星似流星亂雨,又似億萬金色飛蝗,金色的弧跡劃破夜空,盛開無碩大無比的金色花朵,隻聽篷篷如悶雷震動大地,碩大的火龍已經蜿蜒燃燒起來。

神銳營頓時被四五條火龍衝散割裂開來,銀甲在烈火的灼燒下變成可怕的酷刑,許多人發出慘絕人寰的慘叫,然後更多的人在火光中仍洶湧上來,沉默地向前擁進,終於從燃燒的火龍中斬出一條血路,十餘騎迅疾如電般從狹窄的陣隙間硬生生擠了過去,神銳營早已拚命將陣勢合攏,重新廝殺開來。

一直沒有亮,漆黑的夜裏,隻聽得到北風的呼嘯,睿親王想,這樣大的雪,難道會下整整一夜?

正清殿門外到處都是橫七豎八的屍首,殷紅的血滲到積雪中,熱血融化了積雪,化成紅色的血漿,然後又重新冰凍成冰霜,台階上粘膩著這種霜漿,踩上去仿佛踩在膠上,黏著靴底。血腥氣直衝人嗓子眼,令人作嘔。而他一步一步,拾階而上。而宏偉軒麗的皇城中最大的一座殿宇,正一步一步,被他踏於足下。

一支冷箭從身後飛到,“嗖”地擦過他耳畔,斜斜地射在他麵前半闔的門扇上。

正殿十六扇赤檀飛金、九龍盤旋的門扇有幾扇洞開著,仿佛缺齒的猙獰猛獸,依舊可以將人一口吞滅。門中金磚地上,密密麻麻落滿箭簇,如同用箭羽鋪成甬道,而他一步一步,就踏著那箭的甬道走進去。

皇帝隻受了一處輕傷,是箭傷,傷在左臂之上,並沒有包紮,反而任由那血一滴一滴地落在金磚地上。很輕微的“嗒”一響,仿佛是銅漏。

趙有智跪在一旁,那樣子仿佛是要哭了。

見到睿親王進殿來,侍衛們一湧而上,堵在了皇帝麵前。而緊緊相隨睿親王的十餘人,亦執了盾,護在睿親王麵前。

睿親王恍若未見,抬手拭了拭臉頰上被濺上的血汙,隔著那樣多的人,皇帝嘴角微微上揚,竟似笑了。

外麵成千上萬的人在拚命,在廝殺,在呐喊,在纏鬥,在死去,而大殿中燭火輕搖,竟似將那沸騰如海的血戰隔絕在另一個世界之外。

皇帝微哂:“你來得倒真快。”

睿親王道:“我已經錯過一次,這次自然再不能錯。”

兩人都有片刻的沉默,皇帝冷冷地麵對睿親王:“朕知道,你等這日已經等了很久了。”

“你等這日也已經等了很久了。”睿親王不無譏誚,“很早以前,你就惦著想要一劍殺了我。”

皇帝突然縱聲大笑,拔出佩劍:“來吧!”一泓秋水般的劍身,反射著殿中點點燈燭,仿佛遊龍得了火,倒映在霜中冽然生寒。劍鋒劃出半個弧圈,眉宇間隱然一種傲意,侍從諸人皆慢慢退散,睿親王亦緩緩拔劍。

自太祖皇帝於弓馬得下,皇子們皆是幼習騎射,同在文華殿聽太傅講經筵,不一樣的是,每位皇子都有自己的騎射師傅。開國三百餘年來,屢有皇子領兵,中間亦有名將倍出,固然是因為外虜強悍,曆朝曆代征戰不息,亦是因為大虞曆來重武輕文,凡是皇子,沒一個不習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