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末考試終於結束。展望未來,整個寒假都是由書本銜接成的。在期末總結大會上,校方說要貫徹教委關於豐富學生生活的精神。眾生皆知,這是教委所做出的少數幾個正確決策之一。不幸“豐富生活”的口號仿佛一條蛔蟲,無法獨立生存,一定要依附在愛國主義教育上。愛國必要去南京,因為南京有許多可進行愛國主義教育的名勝古跡。去過一趟南京回來後必會獻愛,可惜獻給板鴨了。
學校安排了一天給這次活動,早上三點出發,晚上十點回家,隻留四個小時在南京本土。可見愛的過程是短暫的而愛的回憶是無窮的。在愛的路上會有區電視台來做一個節目,另有教委之人下凡督導。這些人此行主要目的是在電視上露臉兼弄幾隻板鴨回來兼督導。
愛的降臨往往是匆忙的,校方通知眾生第二天就要出發,半夜兩點半集中。
傍晚六點林雨翔去超市購物。這小鎮最窮的是教育最富的是教育局,據說這個超市乃是教育局的三產。然而上梁不正下梁歪,這超市裏混雜不少三無商品,且商品雜亂無章,往往能在“文具”櫃中找到三角褲,引得學生浮想聯翩,想這年頭教改把三角褲都納入學生用品類了。不過細想之下還是有道理的。學校裏通常課程安排太密,考試時間太長,實在憋不住隻好——林雨翔一想及此,啞然失笑。
挑了半天籃裏隻有一支口香糖,體積上比較寒酸。正當此時,瞥見一個熟悉的身影。果然是Susan和沈溪兒在一起購物。女孩渾身都是嘴,倆人的籃子裏東西滿得快要外溢。林雨翔恨不得大叫要實行共產主義。
雨翔馬上畫好藍圖——他將穿過三個貨架然後與二人不期而遇。一路上必須補充物品,不管什麼先往籃裏扔再說,大不了過會兒放回去。於是一路上仿佛國民黨征兵,不論好壞貴賤,一律照單全收。到第三個路口的鏡子旁雨翔苦練了幾個笑容,把自己迷倒以後保持這個笑容靜候Susan。不幸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笑臉變成不穩定結構,肌肉亂跳。雨翔心想這樣不行,索性改得嚴肅,因為女孩都喜歡流川楓型。不料在變臉過程中Susan突然從拐角出現,雨翔大為尷尬,忙舉起籃子說:“嗨,去南京準備些東西。”
Susan掃了籃子一眼,哈哈大笑,指著說:“你去南京還要帶上這個啊?”
雨翔問:“哪個?”然後低頭往籃裏一看,頓時血液凝固,隻見一包衛生巾赫然在最頂層。大窘之後林雨翔結巴道:“這——這是我以為用來擦嘴巴的——餐巾紙。不好意思,眼誤眼誤。”
沈溪兒不放過,傷口上撒鹽道:“喲,還是為大流量設計的,你可真會流口水啊!”
Susan在一邊調停說:“好啦,溪兒,別說了。”
沈溪兒道:“怎麼,你心痛這小子啊?”
“你才心痛呢——”
林雨翔隻顧在一旁搔後腦勺,搔了好久才意識到最主要的事忘了做,偷偷拿起衛生巾,往身後的文具欄裏一塞,終於大功告成,同時心裏有點清楚了這一欄為什麼會有內褲,原來幸福的人各有各的幸福而不幸的人有著相同的不幸。
Susan看林雨翔完工,岔開話說:“噯,林雨翔,你晚飯吃了嗎?”
林雨翔明知這個問題很妙,如果沒吃,那對方肯定會盛情邀請。盡管林雨翔剛撐飽,但為了愛情,隻好委屈胃了。林雨翔拍拍肚子,不料拍出一個飽嗝,二度大窘,忙說:“餓得我都打飽嗝了!”
愚蠢和幽默往往隻有語氣之別。林雨翔這句蠢話被Susan聽成笑話,又哈哈不止。林雨翔等待著Susan的邀請,不想Susan這笑的慣性太大,要停住這笑好比要刹住火車,需耗時許多。沈溪兒此時又給林雨翔一個沉重打擊:“那還不回家去吃?”
Susan笑不忘本,說:“算了,讓他跟我們一起吃飯吧。”
沈溪兒兩邊打擊:“你說你是不是對這小子有意思?”
Susan忙表示沒意思:“哪裏啦,就一頓飯嘛,算是上次在周莊的還請啊,走啦!”
林雨翔誠恐誠惶地跟著她們走,偶爾掃一下自己的籃子,發現裏麵竟還有一包噓噓樂,嚇了一跳,看四下沒人注意,忙和餅幹放在一起。
三人去就餐的飯店是“走進來”快餐廳。這地方剛開始生意不振,服務態度又粗暴,顧客大多是走進來滾出去的。最近改變特色,推出情侶套餐,最後還奉送一枝玫瑰。盡管這枝玫瑰長得像這家店以前的生意狀況,但始終聊勝於無。在這裏,戀人每逢進餐和談話到山窮水盡之時,服務員總會操一口不標準的普通話說:“先生小姐,黴鬼。”這樣平添幾分溫馨氣氛,本來要吵的架都因故推遲到店外了。推出這一套經營理念後小店安靜不少。舉凡酒店,在裏麵喧鬧發酒瘋的多是政府人員,而這些人小店也招待不起,因為他們白吃白喝後會就玫瑰召開一個統籌會議,兩個基層擴大會議,三個群眾座談會議,再召集社會上有名的流氓開一個名流學術研討會議。情侶就不會。
林雨翔鎮定自若要了一瓶啤酒,硬是吞了下去,一展豪氣,頭腦發沉,頓時變成一個集傲氣霸氣和酒氣於一身的男人,拍著桌子追憶似水年華,說:“老子小時候飽讀詩書啊,Susan,你沒讀過吧?告訴你,古人很多東西是沒道理的,你們思考問題要換一種思維方式。”說著雨翔換一個坐的方式,趴在桌上,兩眼直勾勾盯住Susan,說:“你們的思維方式就是延續性的,而我的是逆向的——逆向懂不懂?就是——比方說一般人說到了感性後,下一個說的就是理性,而我說到感性後,下一個就給你們說性感。”
說著林雨翔捋一下袖子,沈溪兒居安思危,以為雨翔要用形體語言,忙要護著Susan,不想林雨翔動機單純,揮手說:“再來一瓶!區區小酒,不足掛齒,老子喝酒像喝奶似的,快拿一瓶力波牛奶!”
Susan站起來扶住雨翔說:“好了,別喝了,走了,時間差不多了。走啦。”
沈溪兒也忙去拖,林雨翔推開她們,說:“你們真以為我醉了,我真可謂——”說著想找一句古詩詞證明自己牛飲本事巨大,可惜這類東西遭了禁,生平未見,隻好把“謂”字拖得像偉人作古時的哀悼汽笛。
沈溪兒一語掐斷汽笛說:“謂個屁,走!”
店外夜涼如水,吸一口氣,冷風直往鼻孔裏鑽,涼徹心肺,連耳孔裏也灌風,那風果真無孔不入。Susan不由握緊手在口邊哈一口氣。林雨翔看見忙扒下一件衣服,那衣服薄得吹撣欲破,披在身上可以忽略不計,所以扒下來給Susan披。Susan說不用不用,快到家了。
林雨翔急說:“怎麼了,你嫌薄啊!老子還有!”說完又脫下一件,頓時渾身一輕,鼻涕一重,冷得嚏噴不止。Susan更加推辭。
林雨翔脫出了慣性,又要扒,沈溪兒一看大勢不妙,再扒下去要裸奔了,趕忙命令:“穿上!”
林雨翔一個踉蹌,站穩後說:“又不是脫給你的,老子願意!”
Susan也看出了事態嚴重,忙在路邊叫住了一輛三輪車,把林雨翔推進去,對車夫說送他回家。雨翔並沒抵抗,乖乖上車。車騎出一段後,Susan擔心道:“他會不會有事?”
沈溪兒眉毛一揚,說:“這小子衣服扒了這麼多還不凍死,你說會有什麼事?”
Susan回頭往長街上望了幾眼,被沈溪兒拖著回家了。而沈溪兒也沒有好事做到底送佛上西天的敬業精神,見驅狼工作完成,在下一個路口就和Susan告別。從那個路口到Susan家還路途漫漫,隻差沒用光年計。Susan隻是感覺有些不安,怕林雨翔酒興大發拆人家三輪車,或者被車夫劫詐了,或者把車夫劫詐了。
隱隱約約前方幾十米遠路燈下有一個身影,見Susan靠近了,徐向前兩步夜(葉)挺在街上。
Susan停下車,低頭問:“林雨翔,你不回家在這裏幹什麼?”
林雨翔今天酒肉下肚,不僅胃大了許多,膽也是漲大無數,大聲說:“Susan,我想陪你一會兒。”這句話在夜空裏格外清響,方圓十裏內所有英文名叫Susan的都會為之一振。
“你喝多了。”
“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林乙己說著又覺得頭有一點沉,有一種要表白的衝動。雨翔暗想酒果然是好東西,一般人的表白如果失敗後連朋友都做不了,而醉中表白萬一慘遭失敗就有“酒後失態”或“酒後變態”的借口,如此一來,後路比前路還寬。可另一方麵,林雨翔又不想對這種純真的友情做任何玷汙。他是這麼想的,其實還是兩個字——“不敢”。雖然兩人很平靜地在街邊慢慢走,但各自心潮起伏。
林雨翔經曆了比二戰還激烈的鬥爭後,終於下定決心——如果依舊這麼僵下去,弄不好這場戀愛要談到下個世紀。按師訓,今天的事情今天完成,那麼這個世紀的愛意這個世紀表白,否則真要“談了十幾年,黑發談成白發”,畢竟,談戀愛拖得像入世貿不是好玩的。決心一下後林雨翔開始措詞,東拉西扯竟在腦子裏排列了許多方案,比如“我愛你,不久,才一萬年”,比如《大話西遊》裏孫悟空的“我愛你,如果非要給這份愛加一個期限,那就是一萬年”,不勝枚舉。這年頭愛情果然厲害,要麼不愛,一愛就抵百來隻烏龜王八的壽命,而且不僅人如此,連猴子也是,可見猴子的愛情觀已經進化到和人的一樣——是退化到。想好了諾言後,最後一步是確定用“愛”或“喜歡”。其實兩者是等同的。人就是奇怪,一提到有“三個字”要說,人首先想到的就是“我愛你”,殊不想“王八蛋”、“你這驢”、“救命啊”、“上廁所”甚至“分手吧”都是三個字,假使說話也有某些有錢報社雜誌社所開出的“千字千元”的報酬,相信這世上大多有情人會將“我愛你”改口成:“我喜歡你”。然而由於人的習慣,用“愛”顯然有一字千斤敲山震虎的威力,所以林雨翔還是決定用“愛”。
寒夜的街上沒幾個人,空曠的世界裏好像隻剩下兩個人和幾盞燈。林雨翔握緊拳,剛要張口,終於不幸,大壞氣氛的事情發生了,Susan早雨翔一步,說:“有什麼事麼?沒有的話我回家了?”
林雨翔的勇氣被嚇得找也找不回來,竟搖搖頭說:“沒事沒事。”
Susan圍好圍巾,對林雨翔莞爾一笑,跨上車回家。林雨翔呆在原地,又責怪自己忘了說“路上小心”等溫暖的話,不由雙倍地後悔。酒勁又泛上來,想想不甘心,叫了路邊一輛三輪摩托從另一條路趕往下一個路口。
那小三輪盡管好像比林雨翔喝了更多的酒,東倒西歪的,但速度奇快,一路上街燈飛速往後退,隻有風在耳邊尖嘯,宛若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