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軍訓的一個禮拜渾渾沌沌,烈日當頭,滴雨未下。市南三中是軍訓的試點學校,眾目所矚,所以其他學校的嚴格全彙集在市南三中,十個班級的學生像是誇父,專門追著太陽跑。練三個鍾頭休息十五分鍾,人都麻木得沒有了知覺,女學生源源不斷倒下去,被扶在路邊休息。雨翔一次癢得忍不住,伸手撓了一下,被教官罵一頓,僅有的十五分鍾都被去掉了。軍訓最後一天是全校的總檢閱。梅萱常在班裏發牢騷說這次要丟臉了,事實證明高一(三)班的學生果然丟臉,正步走時隊伍像歐洲海岸線,主席台上的領導直搖頭。結果這個恥辱沒能保持多久,被後麵的幾個班級連續刷新,主席台上的頭搖累了,索性坐看雲起,懶得再搖。

最後由於其他班的無私幫助,三班居然拿到三等獎。歡送走了教官迎接來了各科老師。時間雖然是不能夠退回的,但卻能夠補回。第一個雙休日各科練習卷共有十來份,要彌補軍訓浪費掉的時間。回家時雨翔又乘錯了車,到了家天都暗了,林父林母正四處打電話找人,林母偉大到牌都沒去打,守候著兒子回家,見到了兒子後懸念破除,解不了手饞解眼饞,跑出去看人搓麻將。雨翔正在填那些試卷,林父進門問讀書情況,雨翔嫌煩,兩個人大吵一架,互不搭理。雨翔冷靜後醒悟過來,這樣一吵豈不斷了財路,便去重修舊好,但林父餘怒未息,兩個人差點又吵起來。吃飯時雨翔看見放在碗櫃角落裏的醬菜,心腸一下軟了,給父親挾了一塊肉,兩人終於言歸於好。第二天早上就要出發,林父一路送雨翔到車站,在外麵等到車子啟動,雨翔見滿臉滄桑的父親推著一輛破車,心裏一下子難受起來。林父的願望是要雨翔考取重點大學,雨翔這一刻心變得特別堅定,一定要考取清華,這堅定的決心經過公共汽車一路的顛簸,到了市南三中已經所剩無幾。

寢室裏剩謝景淵一人,仍在看書,雨翔問:“你這麼早來?”

“我沒有回去。”

“幹嘛不回去?”

“為了省錢。”

雨翔不能再問下去,換個話題:“那,你的作業做好了嗎?”

“好了!”謝景淵邊答邊把卷子抽出來:“我要問你一個數學題目。”

雨翔為掩心虛,放大聲音道:“盡管來問。”謝景淵把卷子遞過去,雨翔佯裝看這個題目,眼裏根本沒這題目的影子,隻在計劃怎麼敷衍過去。計劃好了驚訝道:“咦,這麼怪的題目,要涉及到許多知識,它說……”雨翔把條件念一遍,隻等謝景淵開竅說懂了,然後自己再補上一句“我也是這麼想的”。但謝景淵的竅仿佛保險櫃的門,一時半會兒開不了,急得雨翔沒話說。

沉默後,謝景淵說:“是不是裏麵涉及到了——到了我們沒有教過的內容?”

雨翔準備用來撤退的話被謝景淵搶先一步說掉了,隻好對這個問題進行人身攻擊:“不會的。對了,肯定是出錯了,漏掉一個條件!”

謝景淵點頭道:“那,我想大概也是了。”雨翔慶幸逃過一劫,不敢再靠近謝景淵,謝景淵不顧雨翔人在哪裏,問:“我還有一個問題。”雨翔聽著這話一字一字出來,隻恨自己不能把話塞回謝景淵的嘴,好比眼巴巴看見十米外一隻酒杯墜下來跌碎。這時門“轟”一下開了,錢榮正拎著包進來。雨翔找到個替死鬼,忙說:“謝景淵,你問錢榮。”錢榮搖頭說:“我怎麼行呢?對了,雨翔,你卷子做完了吧。”雨翔說:“還有幾個空著……”“沒關係,讓我抄抄!”雨翔把自己的卷子遞給錢榮,問:“你是原來——哪個中學的。”

錢榮擺開抄的架勢道:“一個私立中學,哈,這樣子的試卷也要我來做。”

雨翔小心地問:“這試卷怎麼了?”

錢榮不屑道:“我至少讀過一萬本書,我去做這種試卷太浪費我的才氣。”

雨翔心裏一別,想這種自負是自己初中時曾有的,後來無意間也磨平了。自負這種性格就仿佛一根長了一截的筷子,雖然看上去很有高人一等與眾不同感,但苦於和其他筷子配不起來,最終隻能被磨得和其他筷子一樣高,否則就會慘遭摒棄。錢榮這根長筷子是金的,要磨磨不掉,扔掉嫌可惜,保留至今。

錢榮抄著曆史試卷道:“你看這卷子,說得多淺,一點也不新鮮,聽說過美國的‘一無所知黨’美國從前一個黨派,被人捉去一律一問三不知,故稱“一無所知黨”。嗎?沒聽說過吧?聽說過‘頑固黨’嗎?曆史書上介紹慈禧卻不說‘頑固黨’,編的人水平還沒我高呢。”

雨翔被他的話觸動了什麼,開了櫃子翻半天翻出一本書,揚揚,問:“你看過這本書嗎?《俏皮話》,吳趼人的。”

錢榮作出嗜書如命狀,撲過去道:“噢!吳趼人的書,我見到過!我爸好像和他有來往。”

雨翔臉色大變,問:“你爸是幹什麼的?”

錢榮就在等這話,道:“我爸是東榮谘詢公司的經理,和很多作家有來往!”

雨翔問:“東——榮是什麼?”

錢榮頓時氣焰短掉大半,道:“是一個谘詢公司啊,你沒聽說過?什麼見識。書拿來看看!”說完自己動手奪過書,一看封麵“吳趼人”上麵有個“清”字,大吃一驚,忙去補救那句話:“怎麼又有一個吳趼人,我爸也認識一個,上海的作家,好像是作協裏的,他可是寫小說的。”

雨翔成全了他的話,奪回書展開說:“你不是說‘頑固黨’嗎?這裏有一則笑話,你聽著:

“一猴,一狗,一豬,一馬四畜生,商量取一別號,又苦胸無點墨,無從著想,遂相約進城,遇所見之字,即為別號。約既定,狗遂狂馳以去。入城,至某廟前,見有‘化及冥頑’匾額,狗曰:‘此即我別號也!’馬繼至,昂首無所睹,俯視,見某碑下,有‘根深蒂固’四字,馬曰:‘我即以為名也。’俄而,猴跳躍亦至,舉首指‘無偏無黨’匾額,曰:‘我即名“無偏無黨”可也。’俟半日,豬始姍姍而來,遍覓無所見。三畜鹹笑之。豬曰:‘若等俱已擇定耶?’曰:‘擇定矣。’豬曰:‘擇定盍告我!’眾具告之。豬笑曰:‘從來別號不過兩字或三字,烏有取四字者?’眾為之爽然,豬曰:‘無傷也,若等盍各摘一字以與我,我得三字之別號,而若等亦各得三字矣。’

“三畜大喜,互商曰:‘彼既乞我等之餘,隻能摘末一字以與之。’於是狗摘‘頑’字,馬摘‘固’字,猴摘‘黨’字。豬之別號,乃曰‘頑固黨’。”

念完哈哈大笑。錢榮道:“這個笑話我曾聽過,我不記得是哪裏了,讓我想想看——哎,不記得了。但肯定聽過!”

雨翔笑餘插些話:“我聽你一說,正好想起!真是巧,這本書我帶了。我還帶了幾本,你看。”於是一本一本把書拿出來。錢榮鎮定地看著,有《會通派如是說》、《本·瓊森與德拉蒙德的談話錄》、《心理結構及其心靈動態》,還有《論大衛·休謨的死》。雨翔帶這些書的目的是裝樣子,自己也不曾看過,那本《俏皮話》也隻是雨翔軍訓時在廁所裏看的,上麵說到的那則《畜生別號》是這本書的第一則故事,雨翔也隻看了這一則,不料恰好用到,嗟歎看得多不如看得巧。錢榮的狂氣削減了一大半,以為林雨翔真是飽讀之人,嘴上又不願承認,掙紮說:“這幾本書我在家裏都翻過,我家連書房都有兩間。從小開始讀書,上次趙麗宏到我家來,看見我家的兩個大書房,眼紅死,說他的四步齋自愧不如。”雨翔料定他夢囈,又不能把趙麗宏找來對質,沒有推翻的證據,擺出一個吃驚的神態,錢榮問:“你呢?”

雨翔為了能勢均力敵,沒有的說成有,有的再加一倍,道:“我家雖然隻有一個書房,但裏麵書不少,都是努——這幾本一樣的書。難啃啊!”

錢榮說:“光讀書不能稱鴻儒,我曾見過許多作家,聽他們說話是一種藝術的享受,fruitionofars,懂啵?”

雨翔已經淡漠了他的開門之恩,眼光裏有一種看不起,錢榮闊談他父親與作家們的對話,仿佛全世界所有活著的作家都與錢老子訪談過,像吳趼人這種作古的都避不過。一個冷聲,說:“你英語學得不錯。”

“當然。英語最主要的是詞彙量,你們這些人往往滿足於課本,真是Narcissism自戀,自我陶醉。,我讀外國名著都是讀不翻譯的。”

雨翔聽不懂“自戀”,心裏明白這肯定不會是個好詞。對話裏最痛苦的事莫過於明知被人罵了卻不知被罵成什麼。雨翔搜盡畢生所學之英語詞彙,恨找不到一個體貼艱澀的詞來反罵,叫苦不迭。

錢榮又說:“我生性是方外之人,學校裏老師都叫我奇才!”

雨翔又聽不懂“方外之人”的意思,隻好翻著書不說話。那一句英語一個成語仿佛後弈射殺鑿齒的兩箭,令雨翔防不勝防。兩人一場惡鬥,勝負難分,隻好把矛頭對準在讀英語的謝景淵道:“你呢?”

謝景淵抬頭問:“我怎麼了?”

錢榮問:“你家有多少藏書?”

謝景淵問:“藏書?連語文數學書嗎?”

雨翔:“不,就是這種——這種——”他拿著那本《西學與晚清思想的裂變》,展示給謝景淵。

謝景淵推推眼鏡,搖頭道:“我家沒有這種書。我爸常說,讀閑書的人是沒有出息的人。”

這話同時震怒了雨翔和錢榮,聯合起來給謝景淵伐毛洗髓:“你怎麼這麼說呢?”

謝景淵連連引用名人名言:“我老師也說過,課內的那幾本書都讀不完,課外的書除了輔導書外就更不要去碰,看了這種書心會野,就學不到真正的知識。”

錢榮看看雨翔,見雨翔沒有要口誅的意思,想一個人和這種書呆子爭太損顏麵,甩一句:“許多人是這樣,自以為是,人性如此。”這話沒有寫地址人名郵編,不知針對著誰。雨翔和謝景淵都不做聲。

錢榮突然道:“呀!我徙宅忘妻了!雨翔,我們說到哪裏了?”雨翔厭惡錢榮不知從哪本書角落裏找來這麼多不曾見過的成語,來此故意賣弄,冷言說:“我也不知道。”

錢榮不肯放過,道:“也許——對,是說到我學英語的方式對嗎?”

雨翔不敢再說下去,怕錢榮又躲在外文裏罵他,和謝景淵說話:“你在看什麼書?”

“英語。”

錢榮聽見,說:“你這樣是學不好英語的!我有一本《GonewiththeWind》《飄》。,借給你。?你可不準弄褶了弄皺了,你看通了這本書,英語就會有我一半水平,Understa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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