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沒有?”洪泰嶽揮動著牛胯骨說,“藍縣長支持我們了!”
“我會把你們的意見往上反映,你們趕快離開這裏,”我分撥著麵前的人,嚴厲地說,“這樣做是違法的!”
“不能讓他走,讓他寫保證書!”
我陡感怒火攻心,一伸手,搶過洪泰嶽的牛胯骨,揮舞著,像揮舞一把砍刀,攔擋的人紛紛閃開,牛胯骨砍在了一個人的肩膀上,又砍在一個人頭上,有人喊叫:“縣長打人了!”打人就打人吧,犯錯誤就犯錯誤吧,對我這樣一個人,什麼錯誤不錯誤,什麼縣長不縣長,都給我滾開。我用牛胯骨為自己開辟了一條道路,衝出包圍圈,進了政府大樓,一步三個台階,衝上三樓,回到我的辦公室。從窗戶我看到大門外那一片亮晶晶的人頭,傳上來幾聲沉悶的聲響,飄散開粉紅色的煙霧,我知道被逼無奈的警察釋放了催淚彈,人群騷動,我扔下牛胯骨,關上窗戶,外邊的事情暫時與我無關了。我不是一個好幹部,我關心個人問題勝過關心民生疾苦,甚至我對這樣的非法請願還有幾分幸災樂禍,爛攤子自有龐抗美他們收拾。我抓起電話,打往新華書店,無人接聽。我打往自家,電話通了,是我兒子。我滿腹的怒氣頓時消了一半,盡量平靜地說:
“開放,讓你媽接電話。”
“爸爸,你跟我媽鬧什麼?”兒子不滿地問。
“沒什麼,”我說,“你讓她接電話吧。”
“她不在,狗也沒去接我,”兒子說,“她飯也不做了,隻給我留了一張條子。”
“什麼條子?”
“我念給你聽,”兒子說,“‘開放,自己弄點吃的吧,如果你爸爸來電話,讓他到人民大道‘紅’牌辣椒醬找我’,什麼意思?”
我沒對兒子解釋,兒子,我暫時無法對你解釋。我扔下話筒,掃了一眼辦公桌上的牛胯骨,隱隱約約地感覺到應該帶點什麼,但想不起應該帶什麼。我匆匆跑下樓,見大門口一片混亂,人擠成一個蛋,辛辣的氣味刺鼻紮眼,咳嗽聲咒罵聲尖叫聲混成一片。這裏的混亂接近尾聲,而那邊的混亂即將開始。我捂著鼻子,繞到辦公樓後,從東北角小門出去,沿著後街,一直往東跑,到電影院旁邊的皮匠胡同,拐彎向南,直插人民大街。皮匠胡同兩側那些心神不安的修鞋匠們,一定把藍副縣長的倉皇奔命與政府門前的騷亂聯係在一起。縣城的人民,可能有不認識龐抗美的,但沒人不認識我。
在人民大道這邊,我就看到了她,也看到了蹲在她身後的狗,你這個狗雜種!大道上亂紛紛奔逃著群眾,交通規則全部廢除,各種車輛與人群混雜在一起,喇叭聲震耳欲聾。我像小孩子跳方格一樣,蹦蹦跳跳地過了馬路。有人注意到了我,多數人沒注意到我。我氣喘籲籲地站在了她麵前。她眼睛直盯著那棵樹,你這個狗雜種,直直地盯著我,狗眼裏一片荒涼。
“你把她弄到哪裏去了?”我厲聲問。
她嘴巴歪歪,腮上的肌肉抽抽,臉上出現類似冷笑的表情,但她的目光絲毫沒有遊移,依然盯著那棵樹。
我先是看到樹幹上有四團黑乎乎、綠油油的東西,仔細一看,那是些蠕動著的蒼蠅,是那種最令人惡心的綠頭蒼蠅。再仔細一看,認出了那三個大字和三個驚歎號。我嗅到了血腥味,一陣暈眩,眼前發黑,幾乎跌倒,我想最可怕的事情大概已經發生了。她殺了她,用她的血,寫了這條標語。但我還是強打著精神問她:
“你把她怎麼樣了?”
“我沒把她怎麼樣,”她連踢了兩腳樹幹,蒼蠅被驚飛起,發出令人恐懼的“嗡嗡”聲,她舉起那用傷濕止痛膏纏住的食指,對我說,“這是我的血,我用我的血寫了這三個血字,勸她離開你!”
我感到如釋重負,一陣極度的疲勞襲來,不由得蹲在地上,手痙攣得像雞爪子一樣,從衣兜裏摸到了煙,點燃,深深地吸著。我感到煙霧像彎曲的小蛇一樣鑽進腦袋,在大腦的那些溝回裏遊動著,產生了一種愉悅和輕鬆之感。蒼蠅飛起的瞬間,使這條肮髒的標語悲壯地跳入我的眼簾,但蒼蠅們立即又把它們覆蓋了,覆蓋得麵目全非、難以辨認……
“我對她說了,”我妻子依然不看我,用一種呆板、麻木的聲音說,“隻要她離開你,我就一聲不吭,一個屁不放。她可以戀她的愛,結她的婚,生她的孩子,過她的好日子。如果她不離開你,那我就要跟她同歸於盡!”我妻子陡然轉身,把那根用傷濕止痛膏纏著的食指舉到我的麵前,目光灼灼,如被逼到牆角的狗,尖聲叫嚷著,“我就用這根血手指,把你們的醜事,寫到縣政府大門上,寫到縣委大門上,寫到縣政協大門上,寫到縣人大大門上,寫到公安局、法院、檢察院大門上,寫到戲院、電影院、人民醫院大門上,寫到每一棵樹上,寫到每一堵牆上……直到把我全身的血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