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小四,你們哥倆兒,有多少年沒有見麵了呢?讓我算算……”迎春掰起指頭,數著,“一年,兩年,三年……啊呀呀,你們八年沒有見麵了啊,狗八年,等於人的大半輩子啊……”
“可不是怎麼著,”一直得不到說話機會的黃瞳說,“狗活二十年,等於人活一百歲。”
我們碰碰鼻子,互相舔舔麵頰,然後用脖子互相摩擦,用肩膀互相碰撞,表達我們久別重逢的歡欣和感慨。
小四,我還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你了呢,我的大哥眼淚汪汪地說,你不知道我和你二哥有多麼想念你們,想念你,想念你三姐。
二哥呢?我著急地問著,同時張大鼻孔,搜索它的信息。
你二哥家最近遇上了喪事,狗大哥同情地說,你還記得那個馬良才吧?對,就是你家主人的姐夫,很好的一個人,吹吹,拉拉,寫寫,畫畫,樣樣都能拿起來,當著小學校長,挺好的一個美差,人民教師,誰不尊敬?可他偏要辭職去給西門金龍當副手。被縣教育局不知哪個領導批評了幾句,回家後心情鬱悶,喝了幾杯酒,說要出去撒尿,站起來,身體晃晃,一頭栽倒,就這樣死了。嗨,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我們狗,又何嚐不是如此呢?我的大哥說,怎麼,他們沒把這消息告訴你家主人嗎?
我的男主人,最近勾搭上了一個年輕姑娘,你猜是誰?就是三姐家主人的妹妹,回來要跟這一位,我用下巴指指在大院裏手扶杏樹與互助說話的合作,悄聲說,離婚,這一位,差不多瘋了,這幾天剛緩過點勁兒來,你看她今天這模樣,是專門回來斷那藍解放的後路的。
嗐,果然是家家都有難念的經,狗大哥說,咱們當狗的,隻能聽主人調遣,為主人服務,這些麻煩事兒,不歸我們管。你等著,我去叫老二,咱們哥仨好好聚聚。
何必大哥親自去跑,我說,咱們狗類,不都有千裏傳音的本事嗎?我仰起脖子,正要嗥叫,就聽到大哥說,不必叫了,你二哥,已經來了。
我看到,從西方向,來了我的二哥和它家的女主人寶鳳。狗二哥在前,寶鳳在後。寶鳳的身後,跟著一個身材瘦高的男孩。改革的氣味從我記憶中浮上來,這小子,長得可真高。有人說我們狗眼看人低,呸,那是放屁。在我們眼裏,高的自然高,低的必然低。
我大哥高聲喊叫著:老二,你看看這是誰?——二哥,我大聲叫著,跑著迎上去。我二哥是一條更多地繼承了父親基因的黑狗,它的麵相與我有幾分像,但身體比我小得多。我們哥仨,擁擠在一起,碰碰撞撞,磨磨蹭蹭,表達我們久別重逢後的愉快心情。鬧過一陣之後,它們問起狗三姐,我說三姐很好,生了三匹小犬,賣了很好的價錢,給主人家創彙增收。我向它們,問起狗媽媽的情況,它們沉默一會兒,抬起淚汪汪的眼睛,對我說:媽媽是無疾而終,壽盡而亡,而且死後屍身得以保全,老主人藍臉,親手釘了一個木板箱子,把我們的狗娘,安葬在他那塊寶貴的土地上,這已經是非常高的禮遇了。
我們哥仨的親熱勁,引起了寶鳳的注意。她有些吃驚地看著我,我想大概是我的身體過於龐大和我的麵相過於威猛而讓她心中驚悸吧。“你是狗小四嗎?”她說,“你怎麼能長這麼大呢?當初你可是一個小落子啊。”
她在注意我的時候,我也在注意她。輪回四世之後,西門鬧的記憶雖然沒有消逝,但已經被無數的後來事鎮壓在底層,我生怕一旦折騰起這些久遠的往事,會把大腦搞亂,弄不好會得精神分裂症。世事猶如書籍,一頁頁被翻過去。人要向前看,少翻曆史舊賬;狗也要與時俱進,麵對現實生活。在過去的曆史冊頁上,我是她的父親,她是我的女兒;在眼前的現實生活中,我隻能是一條狗,而她則是我的狗兄弟的主人和我的主人的異父同母的姊妹。她麵色灰白,頭發雖然沒白但枯槁猶如牆頭上的霜後草。她身穿黑衣,鞋麵上裱著白布。她為馬良才戴孝,身上散發著與死者打過交道的陰鬱氣味。在我所有的記憶中,她都是鬱鬱寡歡,臉色蒼白,很少有笑容,偶爾有一笑,那也如從雪地上反射的光,淒涼而冷冽,令人過目難忘。在她的身後,那小子,馬改革,繼承了馬良才的瘦高身材。他幼年時臉蛋渾圓,又白又胖,現在卻長臉幹癟,兩扇耳朵向兩邊招展著。他不過十歲出頭,但頭上竟有了許多的白發。他穿著藍色短褲、白色短袖襯衫——西門屯小學的校服——腳上一雙白色膠鞋,雙手捧著一個綠色塑料盆子,盆子裏是鮮豔欲滴的紫紅色櫻桃。
我在兩個狗哥哥的帶領下,在屯子裏轉了一圈,盡管我少小離家,除了西門家大院之外,對屯子並無多少印象,但這裏畢竟是生我養我的地方,就像莫言那小子在一篇文章裏寫的那樣“故鄉是血地”,因此,在走街觀屯的過程中,我還是心懷感動。我看到了一些似曾相識的臉,嗅到了許多當年沒有的氣味,也遺失了許多當年的氣味。當年,屯子裏最濃鬱的牛的氣味、騾馬的氣味消失殆盡,而許多人家院裏都散發出濃重的生鏽鋼鐵的氣味,由此我知道,人民公社時期夢寐以求的農業機械化,竟在分田單幹之後實現了。我感到屯子裏籠罩著大變動之前的興奮和惶惶不安的氛圍,人們的臉上,都閃爍著古怪的神情,仿佛有大事件馬上就要發生。
在遊屯的過程中,我們遇到了許多狗。它們都熱烈地與老大和老二打招呼,並向我投來敬畏的眼神。我的兩位狗哥也得意洋洋地向它們炫耀著:這是我們的四弟,現居縣城,是縣城狗協會的會長,管轄著一萬多條狗呢!我的狗哥哥,真能忽悠,它們把縣城的狗數目,擴大了十倍有餘。
在我的請求下,二位狗兄弟帶著我去拜謁了我們狗娘的墳墓。我知道我此行的目的不單純是為了拜謁母墳,而是有許多難以對它們言說的曆史情緒。從西門鬧到西門驢,從西門驢到西門牛,從西門牛到西門豬,從西門豬到西門狗,這塊猶如大海中孤島的土地,都與我有著千絲萬縷的血肉關係。我看到屯東這一片土地已經遍植夭桃,我想如果早來一個月這裏就是一片桃花的海洋。現在,桃葉黃綠,枝條上接著一串串的毛桃。藍臉的一畝六分地,依然頑強地表現著個性,在兩邊桃林的夾峙下,地裏那些莊稼顯得既弱小又倔強。他種植的竟然是幾近絕跡的一種莊稼,我從記憶深處,才搜索到這種莊稼的名字和有關知識。這是糝子,抗旱抗澇耐貧瘠,其生命力之頑強不遜野草。在人們飽食肥饜的時代,這種粗糙的糧食,也許會成為救命的良藥。
在狗娘的墳墓前,我們哥仨默立片刻,然後仰天長吠,表達我們的哀思。所謂墳墓,也不過是筐大的一個土疙瘩而已,即使這土疙瘩上,也生長著糝苗。在我們狗娘的墳墓旁邊,一字兒排列有三個土疙瘩。我的大哥指指近前這個土疙瘩說:聽說這裏埋著一頭豬,是一頭作惡多端的豬,也是一頭舍己為人的豬。你家小主人和你二哥家小主人,還有屯裏的十幾個孩子,都是它從冰窟窿裏叼上來的。孩子得救了,但這頭豬卻獻出了生命。遠處那兩個土疙瘩,我二哥說,聽說一個是牛的墳墓,一個是驢的墳墓,也有人說墳裏根本沒有什麼,驢墳裏隻有一隻用木頭雕成的驢蹄子,牛墳裏隻有一根牛韁繩。這都是非常久遠的事情了,我們也不得其詳。
在這塊地的盡頭,修著一個真正的墳墓。墳包饅頭狀,用白石砌成,水泥抹縫,墳前是座大理石墓碑,墓碑上刻著隸體大字:先考西門公鬧及夫人白氏之墓。目睹眼前景物,我不由怦然心動,無限的悲涼湧上心頭,人的眼淚,從狗眼裏滾滾湧出。狗老大和狗老二用爪子拍著我的肩膀問:四弟,你為何如此傷心?我搖搖頭,甩幹眼淚,說:沒什麼,不過是想起了一個朋友。我的狗大哥說:這是西門金龍當書記之後的第二年,為他的生身父親修立的。其實,墳裏隻埋著白氏和西門鬧的一個牌位,至於西門鬧的屍骨,抱歉,早被我們那些饑餓的先輩們給吃掉了。
我繞著西門鬧和白氏的墳墓轉了三圈,然後,蹺起一條後腿,將一泡百感交集的狗尿,撒在了他們的墓碑上。
狗二哥大驚失色地說:小四,你好大的膽子,這要讓西門金龍知道了,非用土槍崩了你不可!
我苦笑一聲,說:那就讓他來崩了我吧,但願他崩了我之後,能把我的屍體,也埋在這塊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