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8章 逞英雄寵兒擊名表 挽殘局棄婦還故鄉(3 / 3)

狗老大和狗老二交換了一下眼神,幾乎是齊聲說:四弟,我們還是回家吧,這塊地裏冤魂太多,邪氣太重,萬一中了邪,就比感冒嚴重。說完,它們就擁著我,跑出了這塊土地。從這時起,我就知道了自己的最終歸宿。雖然我生活在縣城,但死後,一定要埋在這塊土地上。

我們哥仨前腳踏進西門家大院,西門金龍的兒子西門歡後腳就跟著進來了。我辨別出了他的氣味,盡管他身上沾染著那麼濃烈的魚腥味和淤泥味。他赤裸著上身,赤著腳,下身隻穿著一條尼龍彈力短褲,一件名牌T恤胡亂地搭在肩頭,手裏拎著一串白鱗小魚。一塊相當高級的手表,在他腕子上閃爍光彩。這小子一眼就看到了我,扔掉手中的東西就要往我身上撲。他顯然是想騎在我身上,但一匹有尊嚴的狗,怎會被人騎在胯下?我一閃身,躲開了他。

他的母親互助,從正房裏跑出來,急吼吼地喊著:

“歡歡,你跑到哪裏去了?你怎麼才回來?不是早跟你說過,小姨和開放哥哥要回來嗎?”

“我捉魚去了,”他撿起地下那串小魚,用一種與他的年齡不相吻合的腔調說,“這麼尊貴的客人來了,沒有魚,怎麼可以?”

“嗨,你這孩子,”互助撿拾著西門歡扔在地上的衣服說,“弄這兩條小貓魚,給誰吃?”互助用手拂著西門歡頭上的泥沙和魚鱗,突然想起似的問,“歡歡,你的鞋呢?”

西門歡笑著說:“實不相瞞,媽媽大人,鞋子,換魚了。”

“哎喲,你這個敗家子啊!”互助尖叫著,“那是你爸爸托人從上海給你帶來的,那是‘耐克’啊,一千多塊錢啊,你就給我換來這麼兩條小貓魚?”

“媽媽,不止兩條,”西門歡認真數著柳條上的魚,說,“九條呢,你怎麼能說是兩條呢?”

“你們都看看,俺這傻兒子啊,”互助從西門歡手裏把那串小魚奪過來,舉著,對湧出屋來的眾人說,“一大早就下了河,說是要捉魚待客,弄了半天,弄來這麼一串小魚兒,還是用一雙新‘耐克’鞋跟人家換的,你說他傻不傻啊?”互助虛張聲勢地用那串小魚抽了一下西門歡的肩膀,說,“跟誰換的?快給我換回來去!”

“媽媽,”西門歡乜斜著有點鬥雞的小眼說,“男子漢大丈夫,怎能說話不算數呢?不就是一雙破鞋嗎?再買雙就是了,反正我爸爸有的是錢!”

“小混蛋,你給我住嘴!”互助道,“胡說八道,你爸爸有什麼錢?”

“我爸爸沒有錢誰有錢?”西門歡斜著眼說,“我爸爸是大富翁,天下首富!”

“你就吹吧,你就傻吧!”互助道,“等你爸爸回來,看他不揍爛你的屁股!”

“怎麼回事?”西門金龍從凱迪拉克轎車裏一鑽出來就這樣喊叫,轎車沉穩無聲地往前滑去。他一身休閑打扮,頭皮和腮幫子都刮得烏青,肚子微微前凸,手裏提著一個長方形的“大哥大”,完全是一副大老板的氣派。聽完互助的述說後,他拍拍兒子的頭,說:“從經濟上說呢,用一雙價值千元的‘耐克’鞋,換九條小貓魚,是愚蠢的行為;從道義上講呢,為了招待尊貴的客人,不惜用千金之鞋換魚,又是英雄好漢的行為。就這件事本身,我不表揚你,也不批評你。我要表揚你的是,”金龍用力拍了一掌兒子的肩膀,說,“男子漢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換了就是換了,不能反悔!”

“怎麼樣?”西門歡得意地對互助說著,揚起那串小魚兒,高叫著,“奶奶,拿魚,給貴客熬魚湯!”

“你就慣他吧,這樣下去,怎麼得了?”互助看了金龍一眼,低聲嘟噥著,轉而又扯住兒子的胳膊,“小老祖宗,快回家換件衣服,這個樣子,怎麼見客……”

“雄偉!”西門金龍在進入正房之前注意到了我,伸出拇指,對我發出讚語,然後他便與已經走出門迎接他的人們一一打招呼。他表揚了你的兒子,“開放賢侄,一看這頭角,就不是等閑之輩,你爸爸當縣長,你要當省長!”他安撫了馬改革,“小夥子,直起腰杆來,不用怕不用愁,有大舅吃的,就有你吃的。”他對寶鳳說,“不要折磨自己了,人死不能複生。要說難過,我也難過,他這一死,如同砍去我的一條胳膊。”他對著兩家父母點頭示意。他對你妻子說,“弟妹,我要好好敬你幾杯!那天中午,為慶祝我們的建設計劃通過論證,我在天官樓大擺慶功宴席,讓解放一人受了大委屈。洪泰嶽這老東西,真是頑固得可愛,這次被拘留了,但願他能長點見識。”

席間,你妻子不冷不熱,保持著副縣長太太的尊嚴;西門金龍敬酒布菜,表現著實際的家長熱情。最活躍的還是西門歡,他對酒桌上這一套,顯然是非常精通,西門金龍不怎麼管他,他便益發猖狂起來。他為自己倒了一杯酒,又給開放倒了一杯酒,硬著舌頭說:

“開放哥們兒,喝了這……這杯酒,我有一事與你相商……”

你兒子看看你妻子。

“你不要看我二姨……咱們男子漢的事,自己做主,來,我敬……敬你一杯!”

“歡歡,行啦!”互助道。

“那就沾沾嘴唇吧。”你妻子對你兒子說。

兩個小妖碰杯之後,西門歡揚起脖子,將杯中酒一飲而盡,然後將空杯舉到開放麵前,說:

“先喝為……為敬!”

開放用嘴唇沾沾杯中酒就放下了。

“你……你不夠哥們兒……”西門歡道。

“好了!”西門金龍拍拍西門歡的腦袋,說,“到此為止,不要強求!逼人喝酒,也不是好漢的行為!”

“爸……爸……我聽您的……”他放下酒杯,摘下手表,遞到開放麵前,說,“哥哥,這是‘浪琴’,瑞士原裝,是我用一把彈弓,跟韓國那個老板換的,現在,我用它,換哥哥那條大狗!”

“不行!”你兒子堅定地說。

西門歡顯然不悅,他沒有鬧,堅定地說:

“我相信,總有一天你會答應的!”

“兒子,別鬧了,”互助說,“過幾個月,就該到縣城念中學了,想看大狗,去你姨家看就是。”

於是,席間的話題就轉移到我的身上。你娘說:“想不到一母所生,竟出落得大不相同。”

“我們娘兒倆,多虧了這條狗,”你妻子說,“他爸爸日夜忙,我又要上班,看家護院,接送開放上學,都是這條狗!”

“這的確是匹威猛的神犬,”西門金龍夾起一隻醬豬蹄,扔到我的麵前,說,“狗小四,富貴不忘故鄉,常回家看看。”

我被豬蹄的香氣吸引,肚子裏發出咕咕的響聲,但我看到了狗大哥與狗二哥的目光,沒有動口。

“不一樣就是不一樣,”西門金龍感歎道,“歡歡,你要向這條狗學習!”他又夾了兩個豬蹄,分投到狗大哥和狗二哥麵前,對兒子說,“做人,要做出大家風度來!”

狗大哥和狗二哥急不可待地把豬蹄搶到嘴裏,饕餮大嚼,喉嚨裏還不由自主地發出嗚嗚的護食聲。我依然沒有動口,目光炯炯地盯著你妻子,直到她做了一個允許進食的手勢,我才輕輕地咬了一小口,慢慢地、無聲地咀嚼著。

我要保持一條狗的尊嚴。

“爸爸,你說得真對,”西門歡從開放麵前抓起那塊手表,說,“我也要做出大家風度!”他起身進入內室,拖出了一枝獵槍。

“歡歡,你想幹什麼?”互助驚叫著站起來。

西門金龍鎮定自若,微笑著說:

“我倒要看看我兒子怎樣表現出大家風度!打死你二叔家的狗?這不是君子所為;打死我們家和你姑姑家的狗?更是小人行為!”

“爸爸,你把我看低了!”西門歡惱怒地叫喊著。他將獵槍掄到肩膀上,雖然肩膀略嫌稚嫩,但這一掄,卻顯得異常老練,顯然是個早熟的玩家。他歪著肩膀將那塊名貴的手表掛在杏樹幹上,然後倒退到十米之外。他熟練地裝彈上膛,嘴角上浮現著非常成人化的殘忍微笑。那塊名表在正午的驕陽下閃閃發亮。我聽到互助的驚叫聲退到遙遠的後方,而那手表走動的聲音卻大得驚心動魄。我感到時間和空間凝結成一條刺眼的光帶,而那“哢嚓、哢嚓”的聲音,則猶如一柄巨大的黑色剪刀,將那光帶剪成片段。西門歡的第一槍射空,在杏樹幹上留下了一個茶杯大的白洞。第二槍正中目標。在子彈擊碎表殼的瞬間——

數字分崩離析,時間成為碎片。